陈志华的江山情结

时间:2022-08-24 12:16:19

乡土是我们的根。

清华大学陈志华教授有一段广为流传的话:“作为乡土文化存在与发展的物质环境的乡土建筑,正在迅速地走向灭绝。如果不赶紧下大决心抢救,我们将永远失去它们,那损失难道会比死光了大熊猫或者金丝猴小吗?”

城市化推进、新农村建设……犹如一辆隆隆驶过的坦克,碾碎了贫穷和落后,同时也撞伤了我们珍贵的乡土文化。“救救乡土建筑!救救乡土中国!”为乡土建筑的保护,陈志华曾声嘶力竭、泪流满面――千辛万苦赶到一个古村落,拆了;心急火燎地去救一个祠堂,烧了,柱子还在冒烟。现实的残酷,并未让他停下脚步。1989年,年逾六旬的陈志华毅然选择了与时间赛跑――与乡土建筑被破坏的速度赛跑。

2003年,陈志华跑到浙西南崇山峻岭间,来到小城江山市。

两次“半路出家”

(记者朋友说的故事)

1929年,陈志华生于浙江省宁波市,18岁考入清华大学社会学系。但两年后,他却成了建筑系梁思成的“半路弟子”。“因为崇拜梁先生和林先生,我特别爱打听他们主持的建筑系的事”,建筑学成为陈志华心目中一个充满生活气息和人情味的专业。两年后,陈志华鼓起勇气找到梁思成教授家中。梁思成和林徽因正在用午餐。“梁先生问我对建筑学有什么看法,我把能想到的结结巴巴地全说了。梁先生听了很高兴,立即说:好,好,太好了,建筑系欢迎你。”

上世纪60年代,陈志华就写成了50万字的《外国建筑史》,一直是高等学校的教学参考书。又是个偶然的机会,陈志华发现了中西方对传统建筑保护的巨大差距和中国乡士建筑迫在眉睫的保护重任。那是在意大利一条有700多年历史的巷子里,退休老人们自发组织起来研究巷子的历史,并由市政府出资出版了十几本专著。这对陈志华的触动很大,他开始呼吁保护大型建筑形式之外的传统建筑。1983年,陈志华在清华开设了文物建筑保护课程。1989年,陈志华和同事受邀在浙江龙游县的祠堂进行测绘。自此,他开始了对乡土建筑的系统调查。从1989年至今,每年春秋两季,陈志华都会带上一批学生上山下乡。就这样,退休了以后,陈志华放下研究了几十年的外国建筑,开始研究乡土建筑。

中国的乡土建筑研究,日本人和美国人已经捷足先登。陈志华教授在……浙江建德新叶村调查时曾与一批日本专家相遇,日本专家跟他说:“陈老师,你们不要拍了,你们要什么图片都跟我拿吧,我全都有。将来中国乡土建筑的资料中心在东京。”

陈志华测绘的经费很少,出去一次只能拍几个胶卷,每次拍照片都得掰着指头算。但陈志华和同事都知道,在学术上他们必须打赢这场国际竞赛,中国乡土建筑的研究中心应该在中国。2008年,乡土古建筑学术丛书《中华遗产・乡土建筑》一套8种出版,这是陈志华、楼庆西、李秋香三位教授带领清华师生,近20年调查、研究和保护古村落与古建筑的学术成果,其中的《梅县三村》获首届中国建筑图书奖,列入10本读者最喜爱的图书之一。国家文物局古建筑专家组组长罗哲文高度评价这套书:“生动的文字、精美的图像,看了之后,真有一座座纸上乡土古建筑博物馆之感。”

辛苦而严谨的工作终于取得了成果,如今,当陈志华在书店里,见到美国人和日本人写的书时,他骄傲地说:“我们的学术质量远远胜过了他们。”

鲜为人知的故事之一

(江山市旅游局副局长说的故事)

2003年冬天,我第一次见到陈志华教授。

那时,我十分功利,因为当时我接受了一项非常紧迫的任务:2003年11月进驻江山市廿八都古镇,2005年1月1日将廿八都古镇保护项目作为一个旅游产品推向市场。我必须尽快取得陈教授的支持。当时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想将廿八都古镇建设成中国首个“深山度假古镇”,即将廿八都建筑分为二类:文保单位修缮后用来观光,现代建筑改造提升后继续住村民,大量闲置的乡土建筑保护提升后用来接待游客。素昧平生,我给他打了第一个电话。我开口闭口“旅游产品”“策划”“包装”“效益”,没说三句,就将老教授激怒。他已听不进我的解释,末了丢下一句:“你们这些旅游局长别老想着搞破坏,古建筑毁了就回不来,给后人留点吧。”我一肚子委屈,心里骂,这个怪老头!可我还得争取他的支持,我立即向有关领导汇报,请何蔚萍副市长出马,立即飞往北京。

何市长细细陈述了古镇的现状,我阐述观点时小心翼翼、满口“保护”字眼,其实我们真的是想保护好廿八都,但文保资金杯水车薪,我们必须给廿八都找一条良好的“生命延续之路”。陈教授一点也没钻牛角尖,他其实不属于教条型专家。他说,调研很重要,只要为了保护,你们可以提出观点,但先不要乱动。

进一步调研后我们又有一个惊人的发现,那就是文保单位内80%以上的居民也希望搬迁!他们已基本不是老房子的主人,后分的房,一个精雕细琢的院落,塞了四五户人家,老化的电线、明火灶边的柴草、破败不堪的公共空间,除了部分老人和祖上世袭的户主愿意留守,其他人一听可以搬迁安置,纷纷要走。古民居空置不利于保护,能否赋予文保单位新的用途?我们要花一大笔钱去修缮古建筑,若再加一小笔,即添置一些当地风格的古式家具,让客人来体验古代生活岂不两全其美?镇里的人想搬出去,镇外的人想住进来。我要让“围城现象”转化成“围城效益”。又致电陈教授,这次我说的都是真实的数据和民情。

听完之后,教授表示马上来江山。

教授已经步履蹒跚。他挎个沉沉的黑包抱着厚厚的棉袄,出现在萧山机场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个年近八十、右眼失明多年的老人,单独行动是很危险的!我肃然起敬,突然觉得自己是他失散在江南的小孙女。料峭的春寒中,我搀扶着他看完了廿八都每一个待定的节点和细节。他纠正了我的许多错误观点,如残墙断壁的武官衙门,已无法修复,我们原打算拆了它,再按原样重建。他摆摆手,说:“又搞破坏又浪费钱,还要将原址上那么多百姓搬迁,不必了。你们只需将垃圾收拾干净,柴草放放整齐,留下的部分稍稍加固,或加个保护棚即可。让游客参观几处遗址和废墟也挺好的,历史就是这样子的,立块牌子说清楚来龙去脉就行。”从廿八都保护的实际情况出发,文保单位内接纳游客他没反对,他要求装修时多听听当地老人的意见,比如吊顶,当地许多人家用竹席就很可取,卫生设施可以改造,符合现代居住的要求,但要具有“可逆性”。他风趣地说:“这种方式可以让老房子继续住人,弄好了,我给它评六星。”我连连说,好好,我们一定认真规划,还要请您多帮忙!他淡然说:“还是多听听当地土专家的意见,你请个大师来他不一定懂得你的乡土,千万不要规划做了一大堆,房子倒了却没人修,钱要用在刀口上。”我再一次肃然起敬。

临上飞机,遇到点麻烦:行李太多,陈教授扛不动,他必须舍弃几样东两。有几个黑乎乎夜壶模样的民间陶器,我建议他别带,下回有机会再给他送去。“不行!”他坚持将几盒土特产给“开除”了。

鲜为人知的故事之二

(江山市副市长说的故事)

2004年春天,一个阳光灿烂的中午,我突然接到旅游局小应的电话。她兴奋得语无伦次,大意是,陈志华教授说三卿口可以申遗,他正在三卿口古瓷村看得流连忘返。我相信陈教授的眼光,即使开玩笑,也八九不离十。果真,陈志华教授是认真的。我赶到时,他还在村落的山溪旁不肯走,满口说“太好了,太好了”,也兴奋得像个孩子,他说像三卿口这么完整地保留了古村生态和古瓷制作工艺流程的,全国很难找到了,是个大宝贝,先得想办法申报“国保”。江山好东西太多了,我突然冒出个念头:是否可以将江山廿八都、仙霞古道、三卿口等一连串捆绑在一起申遗?陈教授说,很好,但慢慢排队吧。大家都笑了。我明白,排队,意味着申遗不是件急功近利的事,我们还有许多准备工作要做,这个准备的过程,也许是一届政府,也许是十届政府。我们有信心,我立即行动起来。

不久,旅游局小应又汇报了个十分重要的情况:陈志华教授正在组稿,准备出一套中国乡土建筑的丛书。我知道,陈教授是中国乡土建筑“田野调查”第一人,掌握了中国乡土建筑最翔实的第一手资料,他主持编撰的书在国内国际上都有很大影响。若廿八都能列入其中,是江山的大幸。我让小应竭力争取。不料,陈教授已对江山“如痴如迷”,他答应将廿八都和三卿口都列入,分别出一本!小应吞吞吐吐地说:“何市长,陈教授没提钱的事,但出书毕竟是要成本的,还有大量的实地调研工作,他们很辛苦的,你看……廿八都我们古镇办可以考虑一部分,但三卿口……”我说,那你先了解一下费用情况。后来才知道陈教授早就完成廿八都、三卿口的调研和书稿,在分文未取的情况下他为江山做了一件又一件好事。

2005年,江山又有一个惊人的发现,和睦村至今保留66座馒头窑,有5座还在冒烟。馒头窑是我国陶器烧制历史上至今保留的最原始的工艺。我火速向陈志华教授报告。他说:“等我来啊,一定等我,别乱动。”老教授又为江山开始了新一轮的奔波。

现在,江山廿八都、三卿口、仙霞古道均已列入国家级文保单位,和睦彩陶村已整修建设完毕,对外开放。最后,为江山古村落写的书,不是一种,两种,而是整整五种,凝聚着陈教授多年心血,由他的学生、罗德胤博士完成,三联出版社出版。如今,《清湖码头》《峡口古镇》《廿八都》《仙霞古道》《三卿口・招贤》五种书已摆在我的案头,散发着乡土的清香。

上一篇:民间藏书家老杜记趣 下一篇:“红牡丹”欧阳夏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