辫梢儿上的苦菜花

时间:2022-08-22 03:43:56

辫梢儿上的苦菜花

我的村子,藏在太行山层层叠叠的褶皱里,即便用显微镜,也难得在地图上找到它的位置。它瘦小清贫,常有食不果腹的人,披着破衣烂衫,顺着细绳样弯曲的公路,蹒跚着跋涉而来,沿狭窄的街巷,一家挨一家,扣打木质院门,要饭。

他们都是乞丐,用我的家乡话说,就是“要饭哩”。多少回,每当我因为这个事,或是那个事,惹得娘生了气,她便吓唬我:“再不听话,就让要饭哩把你领走。”这样的吓唬总是很见效,我马上便乖起来,停止胡闹或哭泣。

吓唬的次数多了,我对要饭哩有了抵触,一见他们便心生恐惧,真怕哪一回被他们领走,天天游荡,吃不饱,穿不暖,睡不好,过颠沛流离的日子,再也不能回来,见不着娘。因此,只要远远看见要饭哩的身影,我会快速跑回家,咣当一声关上门,插上门拴,再搬来凳子、椅子之类的物件儿,顶在门背后,躲在角落里,等他们过来敲门时,屏着气一声不吭,假装家里没人。他们敲几下门,见没人应,也就离开了。我听见他们离开的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轻轻走到门后,把眼睛贴在门缝上,看着他们拐过巷口,没了影儿,才敢把门打开。

直到那一回,我和要饭哩在一条长长的窄巷子里迎面撞上。

当时,我正在慢慢吃一块切成三角形的千层饼。也许那天是个什么节日,娘才肯从极有限的麦子面里舀些出来,烙这样香香的饼。我拿着这样一块饼,去找邻居家的孩子玩儿,其实是想馋馋她,结果她不在家,我只好遗憾地返回。我是从她家的侧门出来的,从这个门出来,就得通过一条长巷子。长巷子只有一米多宽,两边是人家高高的白土皮墙。想是因为千层饼太香,我吃得入了神,等发现和要饭哩迎面撞上时,已来不及退回去,也没有岔路可以拐进去躲着。我只好停下来,站到一边,后背紧紧贴在土皮墙上,捂着突然变快的心跳,小心翼翼让他们过去。

我说的他们,是父女两个。父亲三十几岁,脚上的鞋不成对儿,左边的是黑粗布,右边的是黑条绒布,都破烂不堪,前面的鞋帮子和鞋底子分开,像张开的大嘴,露出黑黑的脚趾头。衣裳上虽然打了那么多补丁,还是有破洞,裤角和袖口垂下丝丝缕缕的碎布条,看不出本来颜色。他的左手拉着女儿,右手握着一根齐腰高的小孩儿手腕般粗细的木棍儿。头发有两三寸长,像刺猬的刺一样,直愣愣向四外散开,不明了的灰扑扑的黑。颧骨很高,脸很瘦,憔悴,脏,有日积月累的污痕,双眼深深陷进去。我抬头看他的时候,他也正好看过来。他看着我,目光里的含意是多重的,混沌、凄凉、无奈、温和、歉意——是的,我从他的目光里看出了歉意,想必是因为吓着了我而感到不安。面对这样的目光,我心里的恐惧一

下子逝去大半。我原本还怕他是专门捉小孩子的坏人。

小女孩儿大概四五岁的样子,瘦弱的身子裹在像她爹那样破破烂烂的衣裳里,衣裳不仅仅是破,还太宽大,在她身子上直晃荡。鞋虽然比她爹的好一些,但也有了破洞,漏出一两个脚趾头。她的右手被她爹拉着,左手拿一个边沿有缺口的粗瓷大碗。她的头发倒是顺溜些,用破布条扎了两条齐肩的麻花辫儿,意料之外的是,左边的辫子梢头,居然插着两朵苦菜花儿!那是两朵很新鲜的花儿,中黄色的细长花瓣儿向外伸展开,像四射的暖暖的阳光。

这花儿,恐怕是在我们村头摘下的吧。他们从公路拐上我们村儿的小路时,在路边看见几棵盛开着的苦菜花儿,女孩儿大都是爱花儿更爱美的,便蹲下去看花儿,又顺手摘下两朵,央求她爹给插到头发上。她爹也就顺便把她的辫子重新扎一下,把花儿插上,左右端详一番,夸她好看。小女孩儿被她爹一夸,高兴地笑起来。他的爹,彼时也会露出笑容的吧!那一刻,他们的身子是贫穷的,内心却是无比富裕的——我想像着这样的画面,心头漫过一阵奇怪的潮水,似喜似悲,忽冷忽热。

小女孩儿长得确实不难看,虽然脸上像她爹一样覆着尘垢,也掩不住天生的清丽秀气。倘若梳洗打扮一番,必是个可人儿。

我打算捕捉她的目光的,却没法做到,因为她的目光从没到过我脸上。她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直死死盯着的,是我拿在右手里的已经咬了半块儿的千层饼。她就那样看着,先是把舌头伸出来舔嘴唇,又把左胳膊抬起来,用牙齿咬她的破袖口。我想她原来是想吮手指的,只是手指被碗占着,才不得不咬袖口。

他们虽然走得很慢,从我面前经过,也只用了很短的时间。我就那样站着看他们,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看见他们背面的时候,才发现中年男人背着个同样看不出颜色的破包袱,里面鼓鼓囊囊,不知装了些啥。而那个女孩儿,把头向后扭着,半个身子也跟着扭过来,流着口水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过我的千层饼,牙齿也没离开过她的袖口。他们走在窄窄的巷子里,像小人书上的黑白画。

我明白,他们要去我的邻居家要饭。

我突然紧跑几步,追上他们,把尚有余温的千层饼放在小女孩儿的碗里,然后转过身,头也不回的往巷子外面跑。等跑到巷口,才停下来往后看了一眼。那个小女孩儿,她把千层饼举得高高的,非让她爹咬一口,她爹舍不得吃,正往回推她的手。

那一刻,我的双眼没来由的一阵发热,汪满泪水。巷子外,村子那头的天边,夕阳正红。

我没回家,而是去找别的孩子们玩儿,直到娘喊我吃饭。

饭桌上,烙饼的分量不像娘刚烙的时候那么多了。娘说,两个要饭哩来了,给他们盛了一大碗菜粥,两块儿饼。娘还说,那么小的闺女就跟着爹在外面受罪,怪可怜哩。这样说着,娘的眼圈儿红了。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一下子长大了。也突然明白,娘那样吓唬我,也只是吓唬我,她不会舍得我离开她去流浪。

事实上,每次有要饭哩来,娘都会多多少少给他们吃的,也许是干的,也许是稀的,有时候会像今天这样,有干又有稀。偶尔,娘还会和他们拉几句家常话,只是,我光顾了害怕,躲在屋子里,听不清内容。

不再害怕要饭哩之后,我会和娘一起把吃的拿给他们。从对话里知道,他们从遥远的外省来,有的是因为家乡发大水,把房子冲毁,田地也都冲毁;有的是因为下了冰雹,庄稼都砸没了;有的是发生了蝗灾,庄稼都被蝗虫吃光——但凡能有办法填饱肚子,哪个愿意厚着脸皮出来要饭!

是啊,但凡能有办法,哪个愿意厚着脸皮出来要饭?背井离乡不说,还要遭受人家的白眼、蔑视、唾骂,被狗追撵着咬……

我突然有些明白,他们的脸大都蒙了厚厚的尘垢,一方面是因为餐风宿露没条件洗,另一方面,是不是因为这样可以遮挡一下自己的真面容,更容易把心灵低到尘埃里,降下自尊,到陌生的地方,挨家挨户讨要糊口?

十来年过去,我的村子长大了些,丰满了些,也富裕了些,像个有了米的巧妇,能翻着花样煮出可口的饭菜,在让人吃饱肚子的同时,有了营养。

这十来年时间里,那些要饭哩一年比一年来的少了,特别是最近两年,即便偶尔有一两个,衣着也不像过去那么破烂,脸也不像过去那么菜色。想必,远方那些人家的村子,找到了治理灾难的方法,也像我的村子一样,长得丰满富裕些了吧。

当时,我家已从村子西头的旧房子里,搬到村子北边的新房子里。新房子依着小山坡的半山腰,青砖白墙,亮堂堂。

那年的冬季迟迟不下雪,天气晴朗,阳光温和。

一个周日的下午,我和娘,还有两个妹妹,在屋檐下晒着太阳,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闲话,把玉蜀黍粒儿从棒子上拧下来。白色或黄色的玉蜀黍粒儿不断地落到柳条编的箩筐里,扑啦啦响,不多久,就铺满了筐子底儿。我家的那群鸡恐怕是闻见了玉蜀黍的味儿,从山坡上跑回来,在屋檐前的院子里徘徊,不时看我们几眼,用低沉缓慢的声音哼哼叽叽地叫。那是一种带了乞求和渴望的叫声,听着让人心生怜悯。我从筐里抓起一大把玉蜀黍,用力撒出去,唰啦,地上散了一大片。鸡们即刻冲上去,低头猛啄,喙尖碰触地面,嘟嘟嘟地响。

就在我把玉蜀黍撒出去的瞬间,看见我家对面的路口走过来两个人。因为距离远,看不清楚脸面,只能看出是两个中年妇人,短头发,都穿着黑裤子,一个的上衣是北京蓝色,一个的是深蓝色。我们娘儿四个猜测,许是哪个婶子或嫂子来我们家串门儿了,可拿不准到底是谁。又猜测可能是到坡那边的村子里去走亲戚的外村人。我们这样猜测着,停下手里的活儿,看着她们走近,做好准备,倘若是认识的人,就马上站起来打招呼。

那两个人越走越近,没上坡,而是拐了个弯儿,直接往我们家来了。一直等她们走到我家院子里,我们也没认出是谁。娘还是站起来,迟疑着问,是不是走亲戚走错人家了?她们操着异地口音,难为情地忸怩着,支支吾吾地说,不是走错了人家,因为家乡遭了水灾,庄稼冲毁了,没得吃,出来讨粮食。如果方便的话,给她们点儿,多了不嫌多,少了也不嫌少。然后,一个眼巴巴地望着我们箩筐里的玉蜀黍,另一个则蹲下身,捡拾刚才我撒在地上的玉蜀黍粒儿。我家的鸡,已经被她们挤到一边委屈地咯咕咯咕叫去了。

这时才看清楚,她们一手拿着个白色搪瓷茶缸,一手握着背在背上的蛇皮袋的袋口。蛇皮袋里已经有少半袋子粮食,看形状和颜色,都是玉蜀黍。也难怪,如今是冬闲时节,几乎家家户户都在拧玉蜀黍。

娘走到院子里,对正在捡地上散落的玉蜀黍的妇人说,别捡那些了,我给你筐里的。说完,拿过她们的茶缸,从筐里挖了满满两缸子,递给她们。她们接过去,连声说着谢谢,把玉蜀黍倒进蛇皮袋子里,“哗”地一声脆响。

她们没说再见,就走了。穿过我家的院子,向左,上个小斜坡,再下个小斜坡,沿着荒草间的细路,到百米外我的邻居家去讨要粮食。

我没能记她们的样子,只大约记得脸是干净的,皮肤略黑,五官极普通,就像随便哪个村子里的中年妇人那样的气质,混在人群里,很快就找不见了。

我所能记住的,是她们眉眼里藏着的那种无言的羞怯、沧桑与忧伤。

她们的到来似乎是个开头,往后,便隔三差五有这样拿着茶缸背着口袋的人来村子里,不要别的,只要玉蜀黍。都是壮年的男人或女人,没有老人和孩子。

如今,我居住在一个海滨城市,它的面积不大,有着古老悠久的历史,一年四季花开不断。

大概是个春天,有几位朋友自远方来,一起去吃饭。朋友先进了酒店,我因为接电话走得慢,落在后面。等我挂了电话,正要进大门,有个女青年走到我跟前,很不好意思地叫了声大姐,说她独自从外地来这里找工作,找了三天也没找着,身上的钱都花光了,已经两天没吃饭,饿得头晕眼花,问我能不能带她一起去吃饭。

她胳膊上挎着个劣质蓝色人造革皮包,长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衣着朴素,扎着高高的马尾辫,皮肤粗糙,细眉小眼,嘴唇发白发干,一副憔悴样儿。

走南闯北多少年,我已见识过太多因为这个或那个原因讨钱的人,让我带着一起去吃饭的,

还是第一个。我探头看看朋友,他们已经在大厅选好位置,围着桌子坐下来。带她去,互不相识,多有不便。我拿出五块钱给她,让她自己去买东西吃。

先生停好车走过来,直说我笨,这样的当居然也上。到了饭桌前,又说起刚才的事,朋友们轮流讲起自己碰到的这样那样的受骗经历。我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眼前晃动的,是那个女青年发白发干的唇。

这是进入冬季以来最冷的一天,云层低垂,西北风把地面上的落叶刮得直打旋儿,即便在这个从不下雪的城市,也显得格外萧瑟。

中午,上班路上,我把头扭向车窗外,目光漫无目的地乱逛。到十字路口等红灯的时候,我一眼看见了那个老人。他正坐在绿化带边缘冰凉的大理石台阶上,一丝不苟地剥香蕉皮。他剥得极慢,似乎怕用力大了把香蕉碰断。那个香蕉看起来也确实容易断,熟得过透,带着黑斑点。他剥一小段,咬一小口,细细地嚼。他的头发花白,稀疏,被风吹得东飞西舞,像荒野上的一丛枯草。苍白清瘦的脸上皱纹堆叠,戴一副老花镜。一身陈旧的衣裳,灰不灰,白不白,又单薄,似乎能听见衣角在风里扑啦啦地响。他细细地嚼着香蕉,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绿化带里正开着的花儿上。

我认出来,他是天天在中心站一带讨钱的那个老人。我看着他孤寂而悲怆的身影,心头隐隐一痛,一种无言的忧伤漫延开,猛然想起幼年时见过的那个小乞丐,想起她的目光,还有她辫梢上绽放着的苦菜花儿……

无数次,我看见这个老人走在车站的人群中,或是走在十字路口等红灯的车的窗边,伸着不锈钢材质的杯子,说着祝福和乞求的话,挨个儿讨钱。他碰到的大都是面无表情,漠然无视,然而也有人拿出或多或少的零钱——就像此刻,一个小伙子从老人身边经过时,弯腰,把早就捏在手里的零钱轻轻放到他身边的杯子里,不待他有什么反应,便悄然离去。

在这个越来越纷繁复杂的社会里,即便人心冷硬如铁,也会有一隅是柔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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