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渡口 6期

时间:2022-08-02 06:41:56

国窖大桥(长江五桥)通车的第二天,我独自去踩桥。

我兴致勃勃地在宽阔的桥面上走了个来回,仰视着索拉桥高入云空的粗壮钢缆,真是气魄非凡,看着红旗与大红灯笼与五颜六色的人流,像一道架设在蓝天里的彩虹,心里很是兴奋,不由想起“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的豪壮诗句。也许是从未在高空俯瞰过江流涨水的缘故吧,我倚在桥栏边,心旷神怡地凝瞰着桥下滚滚的大江,看着看着,满江黄泥汤似的水流竟在我眼底慢慢地洇化开,隐现出六十年前的渡河情景来。

1951年,是一个百废待兴的年代。随便提一下那时的物价:大米每斤五分,猪肉一角一斤,五分钱能吃一个大毛儿头(两碗紧扣成一碗的冒尖的米饭),另有一大碗红烧牛杂。那时代给我的印象是:生活一天一个样,真是日新月异。走在城里的大街小巷,处处可闻市民们“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的嘹亮歌声;处处可见五星红旗迎风招展;市政府门前,常摆开一排向社会招工的桌子,接待需要工作的市民;街头巷尾,三五成群地走着真正“与民同吃同住”的穿灰色制服的政府工作人员和干部,他们打着绑腿,面容和蔼,不分官民对上对下皆笑脸相迎……总之,能感觉到新社会不断前进的脚步声。就在这样一片欣欣向荣的社会背景下,我跟随卖了柴禾忙着回家打谷子的八爷、渡河去乡下。

九月,长江涨洪水。走到澄溪口渡口,只见满江赤黄色的洪流滚滚东去,江心高出河面,一潮波浪涌至,泛起堆堆黄色泡沫,水又上岸了几尺,看得到涨势;我虽生于江边,常去江边戏水踩浪,也随母亲下河洗衣时寻找埋在沙砾中的雨花石,因还没学会凫水,见到洪波滔滔无边无际心里不禁发憷。那时还没有横渡轮,一排挤泊在渡口的乌蓬船,陈旧发黑得像荡漾在波浪上的一簇枯叶,同力大无穷的惊涛骇浪相比,船体薄脆如蛋壳,正随着河面的颠簸撞击出孔孔孔的声响,别说将乘着它穿越洪流、承受强大水压渡到对面去,光听这木船的孔孔碰撞声,便觉着乌蓬船随时都会被破碎解肢的可能,令我恐怖。这时,八爷从后面用手稳住我的肩头,踏上了闪巍巍的船跳板。我不敢看脚下张牙舞爪的浪头,鼓足勇气进到黑瓮瓮的舱内,已出了一身虚汗。

等舱内上满了回家的乡下人,站在尾舵上面色晒成古铜色的梢翁,把着舵柄平心气静地向挤满乘客的舱内喊了一声:“开船喽——坐稳哦!”说话时嘴上叼着的旱烟依然青烟袅袅,跟无事一样。船头两个船夫将竹篙一撑,船已飘然离岸,然后各划一桨,逆流上行。因为船靠岸边行驶,江面只是水急并无惊险,两只桨桡像两只长臂,一左一右不慌不忙地划着,套在桨桩上的牛皮索发出吱咕吱咕的单调响声,舱内人坐得稳当,一时清静。挤坐在满身热烘烘汗气很重的乡下人中间,我东张西望忐忑不安,发现所有人都面无

惧色、包括妇女,他们从船逆流上行开始——要划出几里路远,船才转身放漂横渡到对岸——很快便热切地谈起他们今年的收成景况,开怀地说起他们的笑话来,好像根本不关心船外洪水的事。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面色酱红,满面皱纹沟壑交错,脑后还留着一根清末时期的辫子,像条猪尾巴似,手握一根长长的擦得像开金似的锃亮的铜烟袋,他稳稳坐在条凳上手捋银须慢吞吞吸烟的仪态,一看就是德高望重的样子,显然很快就成为一船人敬重的人物。那时推行不久,乡下人都分得了梦寐以求的土地,开始以从未有过的热情建设着自己的家园,经营着自己的庄稼,所以尽管素未谋面,趁船正默默逆流上行的空隙,便像亲眷邻里似的高声攀谈起他们的农事来。

有人恭恭敬敬地请教那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大爷,依你说,冷水田就只有多下油枯饼才扳得过来唷?”

“也不一定嘛。下花生枯,菜子枯好是好,贵球得很,把牛骨头捣成粉渣下田更安逸。”

“那是那是。我当长年那阵,狗日地主的那十多块正沟田就是冷水田,水瘦,但收成年年都好。下的肯定是牛骨粉。”赞同的是个满面黑胡子的壮汉。

“这做庄稼嘛,就跟疼自己儿女差不多,不让吃饱饭吧,怕他们长不高、体子不壮,肥喂多了喃,又只长秆叶少灌浆,一年到头打不了几斗谷子;这就得掌握火候喽。”老汉娓娓谈着做庄稼的心得,因为高兴,脸上的皱纹似乎也展平了些。

“是嘛是嘛,像瞎子打婆娘,丢不得手哈!”说笑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

“你小伙儿还早球得很,黄瓜还没有起蒂蒂呢。”

“恐怕黄毛搭须的,没几根毛哈。”

“哈哈哈……”舱内爆发出一阵爽快的男女混合的笑声。

一个精精瘦瘦的老者,笑得满脸稀烂,因掉了不少牙,豁开的嘴像个黑洞。我不懂,他们为什么要取笑没起蒂的黄瓜。

就这样,全船人都活泛起来,就像一群汇聚一堂的本族人:热切地说着他们的水牛、羊子和鸡鸭,说着他的谷子高梁以及青菜罗小茄子南瓜,像在摆谈一群儿女;擦火柴点旱烟的男人,端起娃娃双腿嘘着不太响亮的口哨、哄娃娃屙尿的妇女,翻弄卖完豆豆果果买了一背篼东西的老太太,以及转半个身子把手伸出船舷外捧水洗手的半大小伙子……顿时汇合成一个乐融融的大家庭。

这时,老梢翁在船尾上打雷似的吼道:“打横喽!”左手掌舵把持着航向,右手把桨桡深深地江波,只见船头一歪,船身就离开了沿河相对平稳的水流,一头闯进了河心的激流中。这一吼,好像给船头的两个船夫打胀了气,精神立刻抖擞起来,三人前后配合,同时起落一致的奋力划起桨来:每次下挠,船夫身体往后猛仰,赤脚猛蹬船板,发出咚一声钝响,将桡桨有力地江水里,被破开的绸缎般细腻的水面,随即旋起一串活跃的小旋涡,又一个个在流动中消失;每次起桡,船夫以弓步身躯往前猛弯,让桨桡深深地挖起一桡江水,泼在扭聚成股股激浪的江面上,船就往前猛挣几尺,而挖起的一桡江水,像撒落在江面的一大瓢大小不一的亮晶晶的水珠儿,像珍珠似的,一时不能融入激流,要飞快地在江面上跑上一会儿,才融入江流;而薄薄的船体往前挣扎时,被力大无穷的江流挤得吱嘎怪响,仿佛随时都会被强大洪流撕碎压破的可能,使得一船人清风雅静。不一会船漂入江心,河面上景况陡变:船体四周,除了比斗筐还大的旋涡一个接一个的旋扯着水的深渊靠近船身外——仿佛要吞噬乌蓬船——,还有从上游不时漂至的原木,它们半沉半浮,湿漉漉的,像刚出水面的潜水艇,拌随着泡沫朝船身冲来——这时,船头右端那个船夫忙丢开桨桡,飞快地从乌蓬上抽出代钩的长竹竿去抓住浮木,将其引开才重新持桨——,还有飞快流下的未完全散架的茅屋顶,屋顶上有人在呼救,呼声已很微弱;还有被洪水泡白了肚子的水打棒(溺死者)、死猪、死羊……一时间,我被这汹涌的洪水和人与洪流的搏斗的场面惊呆了,因为我坐在船蓬以外,觉着船外洪流扬起的水花已打湿了我的屁股,挟裹着细碎水珠的江心风,也呼呼地扑进舱来,冷冰冰的扑打在人脸上,令人惊吓、寒颤。

这时,船上更静得出奇,只听得船体周遭传来激流呼呼呼的摩擦声,船已接近水筋(江心最激的水流)江域,如果不抓紧时机以尽快速度冲

过水筋,船就会被汹涌的江心水冲到下游二朗滩以下;想一想都可怕,二朗滩怪石嶙峋,哗哗啦啦惊涛拍岸,掀起一丈多高的骇浪,后果不堪设想。

“该帮忙了。”

说话的是那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话语波澜不惊,却有威慑力。

话刚落声,舱内一下撑起几个汉子要去帮忙,但靠前舱的两汉子已一跃而起抡先跳上了船头,一人帮一船夫划桨,左右分开的两根桨桡顿时如虎添翼,增添了硬度,更深的插破江流,更有力的一起一落,每一起落,四只赤脚蹬响船板,船身像一具犁开江面的偌大的梭子,船头遏起哗哗涛声,将犁翻开的碎浪甩在江面上,朝沙湾渡口飞快驶去。

这段时间内,舱内一直寂静无声,大人不便咳嗽,娃娃不敢啼哭,所有人都僵住似的,动也不动,眼光却扫视着江面。直至船身摆脱了江心激流的束缚,离开了比斗筐还大的旋涡进入回水沱水域,全船的人才长舒了一口气,僵直的身躯才柔软下来,人也重新活泛起来,舱内又有了谈笑声。

船靠拢渡口趸船。舵位上的梢翁落下竹篙,定住船舵,喊一声:起坡喽——,船夫也用竹篙稳住船身,让人们起坡下船。这时再看着上身的船夫,红铜打造似的身躯汗得油光闪亮,热气腾腾,像才捞出卤锅的烧腊;这时的乌蓬船,好像打开的闸门,放出一船的男女老少,放出一船的话语与笑声。人们挑着卖完东西的悠悠晃晃的空箩筐,背着买进的盐巴或烧酒或一小包糖果或钢针洋棉线的背篼,兴高采烈地纷纷出舱,跨上闪悠悠的木跳板,爬上石梯,穿过沙湾镇逼仄的小街,自然而然地在青石板的官道上先后分手,喜滋滋地走向自己鸡鸣狗叫的有亲人盼望的安逸家园。

是的,时代在前进,乡村正在逐步城市化,一座又一座的大桥,正以钢筋水泥结构的伟岸身躯,先后横跨长江与沱江,人们再也用不着冒险在泛洪期去渡河,只消坐在公交车上,几分钟便横空而过,分享着改革开放后带来的成果;随着大桥的诞生,两江四岸将催生出更多的楼房,像雨后的春笋,争先恐后拔地而起,于是我们的城市便膨胀了,发胖了,更大城市化了,同时空气与江流与环境也随之污染更严重了,天空不再那样湛蓝,愈缩愈窄的土地也不再那样芳香了;其次是人与人间的人情关系也日渐淡薄如纸。如今,人们挤进了水泥森林,一栋栋高楼的窗户,看上去热闹得像一壁壁偌大的密密匝匝的蜂巢,却东家不管西家,张家不关注王家,只有轮到你家收水电费,才匆匆与左右邻舍打个照面而已。致于失去了土地和家园后进城的农民们,有的北漂,有的南下,用辛苦与汗水与超时的劳动去兑换致富的梦想;年纪大的囿于陌生的楼房里,一时不能与城市居民融为一体,左看右看都觉得不自在,都不像本城硬硬朗郎的居民;有的在街上搜集那些铺天盖地的商业广告当废纸,或蹲在街角成一鞋匠,双眼紧盯着人们来来往往的脚,神色迷茫……

老渡口与乌蓬船早已被岁月所湮没,已成为诗人们在纸上追溯的旧梦。

不知是怎么回事,当我倚在大桥栏杆旁好一阵兴奋之后,猛觉着像丢拾了件啥贵重东西,总觉得心里空。我忽然憬悟:这时我是在怀念那时的渡河,以及那一群虽素不相识的,却能一见如故,融洽得那么亲和的谈笑风生的船夫与农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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