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盛衰两张图

时间:2022-08-22 12:46:02

中国历代帝王都有盛世梦,而且善于打造盛世。如果要想列举一个盛世的代表作,非《清明上河图》莫属。《清明上河图》以对北宋首都汴梁的精细描绘著称,象征着盛世。彼时的汴梁真的是一个盛世吗?这个盛世背后隐藏着什么秘密?

加拿大学者曹星原写过一本《同舟共济》,专门研究清明上河图与北宋历史的关系。书别提到清明上河图的出现与此前另一幅画有关。这幅画现在不为公众所知,叫做《流民图》。蒋兆和先生在1940年代绘制过一幅同名的画,如果追溯原型,就是在北宋王安石变法时期出现的《流民图》。

讲到王安石变法,常见的叙述是把时人分成改革派和保守派,支持变法的是改革派,反对变法的是保守派。保守派被视为小人,是负面的;改革派被视为君子,是正面的。《流民图》是一个叫郑侠的画家向皇帝神宗呈送的,描绘了当时流民扶老携幼非常困苦的情景。这幅画最初无法送进宫中,郑侠只能谎称是加急密件,辗转呈给皇帝。

当时大旱,郑侠认为这不仅仅是天灾,而是王安石导致的人祸。这种说法源自中国传统的天谴论,也就是说,如果天发生异变,是由于人事不当所致。郑侠称,如果罢免王安石,天会降雨。这不是说王安石本身可以导致天气变化,而是指天灾与人事有互相呼应的关系。

皇帝看了《流民图》,非常震动,发现自己支持的改革导致这个结果,于是把王安石罢免。这一段历史,《宋史》有记载。王安石变法,常被认为因保守派的反对,导致改革事业功败垂成。如果看到王安石变法的前后过程以及当时的社会状况,会发现《流民图》是比较准确的描述。

这里要讲一下北宋的两个变法,范仲淹变法和王安石变法,前后相隔时间不是很久。范仲淹变法以失败而告终,王安石变法也是以失败而告终,但两者的区别在于,范仲淹先要整顿吏治,通过整顿吏治从而藏富于民,民富之后国强,以达到富国强兵的目的。北宋积贫积弱。为什么积弱?和积贫有关,因为民穷所以国弱。范仲淹认为先要整顿吏治,尽可能的藏富于民,不要竭泽而渔,民富之后国家可以增加财政来源,富国之后才能强兵。但整顿吏治遇到体制内既得利益者的阻碍,范仲淹变法很快失败。

等到王安石变法,整顿吏治的层面被弱化,他的变法侧重于经济,与范仲淹有根本区别。范仲淹重在节流,减少政府开支,以便减轻民众的负担,王安石变法是开源,更多的向民众征收。但是,直接声称开源会遭到民众反弹,于是他采取经济国有的方式,政府主导经济,以“为民众好”的名义进行改革。这些方针延续了汉武时代的政策,一方面政府打击民间商业,谓之“杀富”;另一方面政府以“济贫”的名义开设官办商业。

王安石变法遭到很多批评,但并不是简单地来自既得利益者。有些士人支持范仲淹变法,却反对王安石变法。反对变法的司马光、苏轼兄弟,不是反对改革,而是意识到这种改革是对民众的更多的剥夺。他们写过很多文章,指出王安石变法之后民众并没有减轻负担。

政府打击豪强,不等于民众可以享得其利,或者说民众享有的是极为有限的蝇头小利,多数为政府所获,而且市场的规则被破坏之后,最终民众的蝇头小利也无法保证。杀富济贫的前提是政府对市场的介入,政府一旦深度介入市场,往往与民夺利,杀富却不济贫。

神宗很受《流民图》触动,但这不意味着《流民图》的作者郑侠会因此受到尊重。后来郑侠被贬,理由是不符合程序递交画作。神宗希望校正王安石变法的错误,又不愿承认这个错误,不希望这种错误为公众所知。在这个时候,《清明上河图》非常适当的出现了,描绘了汴梁的盛景,为这个流民的时代描绘出盛世的光芒。

曹星原还在《同舟共济》里讲到一个细节,清明上河图呈现了“酒街网络”,但是她仔细观察了这幅图,发现酒街“严格地保持着聚饮不超过三人的规俗”。这个细节值得回味,因为在汉代的时候也有明确规定,三人以上无故群饮,要罚款,只有皇帝下令才可以会聚饮食。当时的借口往往是说饮酒会浪费粮食,为了节省粮食限制群饮。

在古希腊,柏拉图和色诺芬都写过题为《会饮》的作品,在会饮中讨论问题,产生思想。但是再回头看《清明上河图》里聚饮不超过三人的情景,就会发现在这个盛世会饮或许是不可能的。

另一位学者黄仁宇注意到图里没有信用机关、保险业经纪及律师事务所。《清明上河图》画了汴梁很多风物,同时泄露了一个秘密,这个城市缺乏现代商业的基本要素,缺乏金融和法治系统(图里有收税机构)。黄仁宇还注意到,拉大车的大都是黄牛,马匹很少。

他表示,这与当时宋代的环境有关,《辽史》里有记载,辽宋互市的时候,马与羊是不许出境的,马匹是重要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钱穆也提到,只有高寒之地才产良马,当时宋的位置不产良马,西北和东北产马的地方,都不在宋的疆土之内。《水浒传》里有一个段景住,赤发黄须,人称“金毛犬”,可能有北地血统,他精通契丹语、西夏语、蒙古语,经常去北地给梁山买马,这也反映了北宋良马稀少的情形。

更重要的是,黄仁宇通过研究发现汴梁缺乏金融和法治系统。这已经预示着,即使当时的北宋是一个盛世——暂且不说《清明上河图》的盛世是真是假,是对《流民图》的掩饰。

分析《清明上河图》呈现的宋代盛世,就会意识到这是非常脆弱的盛世,不可持续的盛世。从王安石变法到金兵南下,相隔大概五六十年。有学者认为,王安石变法和北宋的消失有着很大关系,变法似乎使国家富裕了,但这是杀鸡取卵式的国富,以民间凋蔽为代价。短期之内富国强兵,但是后果在几十年后陆续展现。金兵把汴梁占领之后,北宋无法恢复旧都,只能南迁,民间的力量非常脆弱,无力给政府提供支持。盛世虽然有着光芒,但是非常脆弱,越是繁华,越是脆弱。

如果回顾中国历史,会发现几乎那些耳熟能详的盛世,都是同样的情形。秦代不用多说,六王毕、四海一,却不断打造长城、阿房宫这种工程,试图建造一个军事帝国,迅速二世而亡。汉武几乎被视为盛世的顶峰,但是他的政策导致的结果依然是国强民弱,中产以上之家几乎破产。汉武自己都觉得内心有愧,下了轮台诏,有自我谴责的意思。但是他没有想到,自己的时代被后人视为追慕怀想的盛世。

唐代从开元盛世到安史之乱,陡然中落,如同过山车。明代末期,江南富庶繁华至极,但士人只有声色犬马的权利,没有参与公共事务的权利。明代的卧碑有明确规定,惟生员不得言事。到清代,更加延续了这个情况。当时马戛尔尼访华,希望与天朝建立通商关系,但是天朝认为自己是上国,英国是蛮夷之邦,拒绝了通商要求。从康熙的反复禁海到乾隆拒绝马戛尔尼的通商请求,康乾盛世隐藏着中国近代悲剧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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