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08-21 04:44:19
机械时代追求工匠精神。
茶是最传统又最接地气的饮品。几千年来，人们都在品尝时领悟着它的微妙。为了烹煮出味道更佳的茶，无数人殚精竭虑。回头看看，苦尽方能甘来，这句话正是茶道的精髓。
世间最值得回味的永远是甘苦交加，只是很少有人愿意这样尝试。
一
最近两年，跑到我家纠缠的不速之客已经绝迹了，没想到今天突然又冒出了一个。
放学回家后，我看到祖父和一个中年男人面对面的坐在客厅里，茶几上水汽氤氲。祖父双臂抱在胸前，铁青着脸，男人从容不迫地泡着茶，笑容可掬，看到我进屋后，他笑得更加开心。
“儿子。”他说，“我是你爸爸。”
“什么？”我难以置信地问。
“你爷爷告诉你我已经死了，他是在骗你。”他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祖父，“他是个骗子，大号老骗子。”
听了这番话，向来脾气火爆的祖父居然不为所动。我问祖父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非但把嘴唇闭得很紧，甚至连眼睛都合上了。
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我的祖先原本是闽浙一带的茶商，烹茶的技艺也出神入化。声名远扬后，被嗜茶如命的乾隆皇帝下旨召进京城献艺，一喝之下，连赞名不虚传，赐地建宅，从此在京城落了脚。之后的一百多年间，各家分号遍布中原。每一代的子孙除了研习生意经之外，也要遵照祖先遗训苦学茶道，烹茶的秘法就这样流传至今，祖父便是当今的直系传人。
后来历经战乱家道中落，然而祖父的烹茶技艺据说是除了始祖之外最高超的，凭借这种才华，以及乾隆皇帝御赐的蜘蛛茶壶，尽管没有恢复昔日的荣光，但家境依然算得上殷实。就在祖父打算让父亲继承祖业的时候，父亲急病暴亡，祖父深受打击，从此心灰意冷，无心经商烹茶，过起了深居简出的生活。
起初的一段日子并不清净，经常有人来我家，死缠烂打地要拜师学艺，然而无论慷慨激昂也好，声泪俱下也罢，祖父都不为所动，态度强硬地把他们统统赶走。时间久了，那些人终于死了心，不再纠缠。
然而今天的这位来客显然有所不同，他自称是我的父亲，祖父没有否认，难道他真的一直在骗我？为什么呢？
“抱歉，让你听到了这么狗血的故事。”男人看出了我的混乱，耸耸肩，“我和你爷爷发生了点摩擦，离家出走了，于是他就告诉你我死了，这种谎言太没创意了。”
真的是这样吗？我脑子很乱，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的话。
“茶泡好了，请您品尝。”男人拎起茶壶倒了一杯茶推到祖父面前，“看看我这些年来手艺有没有进步。”
祖父端起杯子呷了一口，慢慢地放下，一言不发。
“味道不好吧？”男人微笑道，“这茶叶实在太差，我相信就算是您亲自烹煮，味道也好不到哪里去。没想到如今您会自暴自弃到这种程度。”
杯中的茶水呈现出黄褐色，应该就是祖父这些年来喝的粗茶。平时他很少饮茶，只有清明节才会泡一壶，慢慢喝下去。
这种茶叶产自闽南，属于半野生的品种，无论品相还是口感都上不得台面，昔日只有船工苦力才会饮用，如今更加无人问津。
尝尽天下好茶的祖父，在暮年时却开始喝这种茶，怎么看都像是一种自我惩罚。我总觉得祖父心理隐藏着莫大的痛苦，却猜不出端倪。这个男人出现后，直觉告诉我，他应该就是痛苦的根源。
“能把这种垃圾茶叶烹煮的去了很多苦味，我的手艺算是可以了。但是这些年我尝试了无数次，依然无法烹饪出同德茶。”男人试探着问，“您可以把同德茶的秘密告诉我了吧？相信我，我是不会辱没祖先名声的。”
祖父缓慢而坚决地摇了摇头。
男人的脸上陡然笼罩了一层寒气。
“您还是这么固执。”他叹息道，“我不想逼迫您，但是您要是把我逼得无路可走，我只能毁掉蜘蛛茶壶了。”
蜘蛛茶壶？！
在外人眼中我是祖父的命根子，可我很清楚，祖父的命根子只有一个，那便是蜘蛛茶壶。
我没有见过实物，只是在祖父收藏的照片里看到过几次。照片拍得很模糊，只能勉强分辨出那是个圆滚滚黑乎乎的铁壶，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与蜘蛛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祖父说在我出生前父亲就已经死了，于是祖父把珍爱如生命的蜘蛛茶壶当成了殉葬品，与父亲一起埋葬。而母亲因为深陷悲伤难以自拔，身体一直非常不好，在我五岁那年病重身亡。
我知道蜘蛛茶壶很珍贵，但我不知道它为什么珍贵，因为祖父绝口不再多说。
“我需要时间考虑。”祖父艰难地回答。
“一夜的时间足够了。”男人的脸上重新浮现出笑容，“明天你必须给我答案。”
二
夜已深，我辗转难眠。
这座陈年老宅的隔音效果非常好，祖父当年买下它也是看中了这点，不过现在却英雄无用武之地：居住在这一片老宅子里的人日益稀少，白天在路上也难得见到几个人，无论何时都是静悄悄的。
我在死寂中开始焦躁：祖父的房间在左边，那个男人睡在右边，夹在中间的我忍不住猜测他们此刻到底是在安睡还是各怀心思。
祖父为什么要编造出那些悲哀却动人的故事骗我？这个疑问在我心中越来越大，祖父熟悉的面孔也随之变得愈发陌生。
窗对面的墙壁上挂着个条幅，上边龙飞凤舞地写了一个茶字。它出于祖父笔下，间架结构很松散，祖父说是故意为之。
茶者，草木之精华，茶字，人在草木中。饮茶的历史源远流长，古人认为饮茶可以修身养性领悟幽玄奥义，现代人则认为茶对健康很有益处，甚至可以治疗某些病症。
“茶的香味来自苦涩。”祖父说，“没有了苦涩，香气便荡然无存。”
我若有所思：“吃得苦中苦……”
“方为人上人？”听到我的自言自语，祖父不禁皱起了眉，“这种心思太过功利，会蒙蔽感觉。吃了苦，咽下去，不以为意不以为傲，怀有平常心才能品出茶香。”
淡然洒脱，伫立于苍茫草木中的老者，是祖父在我心中的形象。他怎么可能骗我？不，他不可能骗任何人！
房门忽然被推开一条缝，那个男人悄无声息地钻了进来。我刚要惊叫，他远远地站定，竖起食指挡住双唇：“我只想问你几个问题。”
“我凭什么要回答你？”我对他有种本能上的反感。
“你不想亲眼看看蜘蛛茶壶吗？”他笑得很狡猾。
我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你问吧。”
“你跟着老头儿这么多年，有没有喝过令你印象深刻的茶？”
我摇摇头。
男人冷冷地凝视了我很久，直到从神情上确定我不似作伪，目光才略微舒缓：“你好好想想，有没有喝过一种味道清爽香甜，颜色绿中透黄的茶？你只需要回答有或没有就行，只要说实话，我不单可以归还蜘蛛茶壶，而且保证不会再来纠缠你们。”
我确实没有喝过那种茶，而且更不能指望他说话算话，于是又摇了摇头。
他又盯着我看了半天，脸色由期待变为失落，神经质地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也是，老头儿都自暴自弃到糟蹋茶叶了，还能指望他煮出同德茶？”
“同德茶是什么？”我问，傍晚听他和祖父对话时提到了这个词，我感觉这是个关键词，可一直没找到询问的机会。
男人把手伸进衣襟，摸出个黄绸包裹。在书桌上解开包裹，一个漆黑的铁壶出现在我的面前。见他示意我可以近前观看，我按捺住加速的心跳，走了过去。
它和照片上别无二致，从外观上看的确是个平平无奇的圆形茶壶，若说有什么特异之处，就是平常的茶壶盖上只有一个圆孔，而它却有足足八个。男人掀开壶盖，我向里边看去，茶壶内测裹了层陶瓷，目的是为了防止铁锈染了茶水的味道。
平庸至极的玩意，我发出一声叹息，虽然不知道壶盖上为什么要弄出八个圆孔，但是从内壁上的茶垢可以判断，男人已经用它煮过很多种茶叶，结果想必让他很失望。
“家中祖先就是靠烹出了同德茶，才受到乾隆皇帝的赏识。”男人解释道，“你爷爷在我小时候也对我讲过这个故事，还告诉我，同德茶是靠这把蜘蛛茶壶烹煮而出的。现在想想，我真是被他骗得够惨……怎么，他连同德茶这个名字都没有告诉你？哈哈，想必是蜘蛛茶壶被我拿走，他疑神疑鬼，连孙子都不信任了吧。”
最后几句话针一般刺痛了我的心，我挑衅似地问：“或许同德茶也只是被神话了的东西呢？”
“不可能！”他否定得很坚决，“我以前曾经喝过一次，那种味道令我终生难忘……然而只喝过一次，之后老头儿再也没煮过。我想自己寻找秘方，可惜……”
说到这里，男人猛地收住了嘴，似乎认为自己讲得太多了。我盯着蜘蛛茶壶，心中盘算能不能找个办法把它弄到手，或许是表情的异常被男人察觉到，他诡异地笑了笑。
“别动歪脑筋了，儿子。”他边说边把蜘蛛茶壶包好，“毁掉这把茶壶很简单，稍微用力碰撞一下，内壁的陶瓷有了裂纹，铁锈味外泄，它就连一把普通的茶壶都不如了。”
我真笨，他既然敢把茶壶带在身上来这里，自然会考虑周全。
“给你个建议。”他收起了笑容，“要是想到任何有价值的事情，可以随时来找我。你爷爷烹茶技艺高超，但丝毫没有商业头脑。我要做的是将祖业发扬光大，你是年轻人，应该能理解，认真考虑一下吧。”
听了这话，我的心动了。我讨厌这个人，但对他描述中那种神秘的茶却萌生出极大的好奇，我实在很想亲口尝尝同德茶的味道。
说话间他收好了蜘蛛茶壶，推开房门时突然停住了脚步，因为祖父站在门外的走廊上，脸色铁青。
“您是恰好路过吗？”男人故作糊涂，“我儿子对同德茶已经动了心，您要是也像对我那样瞒着他，恐怕他也会像我一样生出心病来的，有了心病，不利于他健康成长哦。”
祖父咬牙切齿的声音清晰地传进了我的耳中。
四
祖父像是生病了。
每走几步路，他便要停下来扶住墙壁喘息片刻，从卧室到地下室没多远，却足足走了将近十分钟。
我只能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他的性格有种典型的匠人气质，倔强而执拗，认准的事谁也拦不住。就像在男人离开后，他非要带我去地下室，我也只能听命。
地下室原本是个菜窖。祖父买下这栋房子后，亲力亲为地将这里改造成了储物室。结束茶庄的生意后余下了不少茶叶，都乱七八糟地和杂物一起堆在了这里。
祖父坐在储物室中间的长条木桌前，吩咐我找出炭炉和水壶。将炭炉摆放在桌子正中点燃，放上水壶，过了不久，壶里的水渐渐发出响声。
“烹煮同德茶是咱们家族的绝艺，不过这几百年间烹煮的次数屈指可数。每代传人终其一生，顶多也就是烹煮那么一两次。祖先为乾隆皇帝烹煮这种茶时，它还没有名字，后来因为乾隆很喜欢，所以钦赐同德二字为名。”
讲到这里，祖父从怀中取出一本线装书递给我。我接过读了起来。
陈旧泛黄的纸张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记载了同德茶的由来：乾隆品罢我家祖先烹制的茶叶后，先是觉得神清气爽，随后内心变得出奇的安宁祥和。静坐许久，竟然在不知不觉间流下两行清泪，感慨万千，当场泼墨挥毫，命其茶曰：同德。
“同德茶用的茶叶并不是什么珍稀品种，随时可以烹制，只是……非到不得已，实在无心烹制。”祖父长叹一声。
这时壶里的水开了，我想提起水壶，被祖父阻止：“不急，你知道茶壶盖上为什么要留一个孔吗？”
我当然知道，没有这个孔，气压进不了茶壶，茶水就倒不出来。
祖父点点头：“是啊，人也一样，没有心眼万万不行，但是心眼太多，反倒容易弄巧成拙。蜘蛛茶壶的盖子上倒是有八个孔，出水的速度也没有变快。”
这句话似乎别有深意，我心中一动，随着祖父的视线向地下室入口看去，门缝外有人影晃动，肯定是那个男人。
祖父对此视若无睹，从桌子下边取出一个木制手提箱，里边装的是他昔日用过的茶具。他不慌不忙地取出几个茶杯，一把小巧玲珑的紫砂壶。
“去打开墙角的那个编织袋，抓把绿茶来。”祖父吩咐道，他把水壶从炭炉上取下，向紫砂壶里倒了点开水。
枯干粗硬的茶叶攥在手里，掌心微微刺痛。祖父要我把茶叶放进茶壶，浸泡片刻，倒进茶杯：“来，闻闻。”
我心中大感意外。刚才听了半天同德茶的由来，本以为祖父要向我演示祖传秘技，没想到他泡的还是平时喝的粗茶。
杯里的茶水太浓，强烈的苦涩中掺杂着几分发馊的酸腐味，仅仅是闻闻都有些恶心。
“难闻吧？同德茶的秘密就在于这种茶叶。”
祖父的话令我愕然万分。他是在开玩笑吧？如果祖先为乾隆烹煮出的茶是这种味道，恐怕当场就会被推出午门斩首。
“我说过同德茶用的茶叶不是什么稀罕品种。”祖父淡淡地说，“可惜有些人始终不信，以为我把真货藏了起来，结果掘地三尺也没找到……进来吧，我告诉你为什么只有蜘蛛茶壶才能烹调出味道最纯正的同德茶。”
话音刚落，男人就推门而入：“您终于想通了吗？”
“我早该想通的。”祖父黯然道，“总有些人会为了原因不计代价，甚至铤而走险，你就是这种人。我老了，倦了，不想再和你纠缠了。”
听到这番话，男人的双眼情不自禁地露出喜色。
等了这么多年，他终于要如愿以偿了。
五
蜘蛛茶壶摆在桌子中间，祖父的双瞳像是凝固了，盯着它看了很久。男人斜靠在桌子上，嘴角挂着一丝冷笑。
“茶壶的价值并不在于它值多少钱，而在于烹茶的人是否能理解它的奥妙。”祖父开口道。
“蜘蛛茶壶的奥妙是什么？”男人急不可耐地问。
“乾隆的父亲雍正，登上皇位之前，经历过残酷的九王夺嫡。兄弟间为了权力勾心斗角，将亲情全然抛之脑后。乾隆对那段往事感触极深，咱们的祖先为他烹茶时，他正值花甲之年，看看膝下众多的子嗣，想想昔日的血雨腥风，对自己的身后之事难免不有所担忧。”
祖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讲起了历史。看得出男人神情颇为不耐，但还是忍住了。
“兄弟手足之间，本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是被功利蒙蔽了双眼。贪嗔痴之念像是毒药，让热血变冷，心肠变硬。”祖父抬眼瞟了瞟男人，“茶壶盖上有一个孔足矣，开了八个孔反倒成了画蛇添足，倒茶时要是急了些，茶水便会从壶盖溢出。而且用蜘蛛茶壶烹茶，是绝对急不得的，必须放慢几倍速度，才能让茶叶散发出本应有的味道。乾隆喝下祖先烹煮的茶后，在心神清净时，想到了自己的八位叔父，认为他们要是能同心同德，便不会有那么多恩怨情仇，因此赐名为同德茶，并且赏了这把暗含感慨的蜘蛛茶壶。”
“需要放慢速度……难道是我把火候弄错了？”男人转动眼珠，自言自语。
祖父失望地轻叹一声：“你是把茶叶弄错了。当年你偷了蜘蛛茶壶离家出走时，因为不知道我用的是哪一种茶叶烹煮出的同德茶，便将库房里存放的茶叶每样都拿走了些，唯独落下了这种闽南山间生长的绿茶。”
“不可能。”男人皱起眉头，“这种劣质货怎么可能烹煮出同德茶？”
炭火正旺，祖父向蜘蛛茶壶里稍微加了些水，直接放在了炭炉上。水很快开了，白色的蒸气从壶盖上的八个孔里冒出，祖父小心地掀起壶盖，放进去一大把茶叶。转眼间，蒸汽变得隐约发绿，那种茶叶特有的苦涩味在地下室里开始弥漫。
这时祖父把蜘蛛茶壶从炭炉上拿起，向茶杯里倾倒。他端起这杯深绿色的浓茶，边吹边喝，喝完后他又倒了一杯，推到男人的面前。
男人诧异地看着祖父，转了转眼珠，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刚入口便吐了出来。
“这是什么鬼味道！”他怒道，“我警告你，不要耍我！”
“十几年前你尝试过这种味道。”祖父幽幽地说，“看来已经忘了……嘿，也是我当时刻意隐瞒，才没让你察觉这种茶和同德茶的关系。放心，这不是同德茶，下一杯才是。你身上带着茶叶么，随便什么品种都可以。”
男人摆出一副“我倒想看看你要玩什么花样”的神情，取出一包龙井扔给祖父。祖父手法娴熟地用紫砂茶壶烹煮，倒进茶杯让男人喝下去。
刚一入口，男人的脸色彻底变了，他失声道：“没错！这才是同德茶的味道！不过……”
他想问究竟是怎么回事，但话说到一半便停住了，显然是猜出了答案。我的心中顿时也一片雪亮：原来同德茶的奥秘在于，以味道极苦的茶水暂时改变人的味觉，这样无论再喝哪种茶，都会品尝出截然不同的滋味。准确地说，同德茶不是茶，而是一个引子！
“能喝得下这种粗茶的人，喝不起别的茶叶。喝得起好茶叶的人，又断然不会喝这种苦涩的粗茶。”祖父淡淡地说，“世间最值得回味的永远是甘苦交加，只是很少有人愿意这样尝试。”
征得祖父的同意后，我也如法炮制地喝了一次：当那杯味道极苦的茶水进入口腔时，我面颊的肌肉忍不住开始牵动，舌头也有种微微的痉挛，我强忍着把它咽了下去。端起龙井茶轻啜一口，一股奇异的清香迅速地与苦涩混合，这绝不是龙井茶的味道，或者说这不是世上任何一种茶叶能够拥有的味道。
虽然身处狭窄的地下室，心旷神怡的感觉却让我仿佛来到了辽阔的草原，一股清凉的感觉从丹田向四肢扩散，犹如踏雪寻梅，又似临风远眺，心情说不出的宁静平和。
男人放声大笑：“太好了，我可以把它做成两瓶组合装的茶饮料，这种味道绝对能打败市面上所有的竞争者，财源广进，一本万利啊！”
他笑得异常开心，宛如已经看到了金山银海，心花怒放。
“我不会让你这么做的。”祖父冷冷地说，“当年我就是看出了你的这种企图，才没有把同德茶的秘密告诉你，现在虽然告诉了你，但还是不会由你乱来。”
“为什么？！”
“因为这种茶有毒。”祖父漠然道，“这种带毒的苦茶，除了能暂时改变人的味觉，也会让人体的免疫器官开始排毒，所以才会有那种心旷神怡的清凉感。你放心，偶尔喝几杯倒是没什么问题，但要是制成瓶装饮料经常喝，茶中的苦寒之毒会慢慢侵入五脏六腑，严重损害健康。”
“这算什么问题？”男人满不在乎，“把浓度调低些就好了嘛……对了，乾隆喝这种茶，不也照样活到八十多岁吗？”
“那是因为乾隆用的茶杯都是官窑特制的瓷器。”祖父苦笑道，“可以吸收中和苦茶的毒性，不至于伤身。祖先也是弄清了这点才敢为他烹煮同德茶，如今那种瓷器以及制作技艺早已失传，想造也造不出来了。”
“无所谓。”男人哼了一声，“现在有毒的食品多了去了，喝不死人就行。”
“有你这种儿子，我真是无话可说。不过你要敢那么做，我一定会揭发。”祖父虽然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但态度异常坚定。
“同德茶绝对会成功。畅销之后，每年的销售收入至少会上亿，上亿！你明白这是个什么概念吗？这些年为了弄清同德茶的秘密，我负债累累，如果这次不能翻身，我就没有活路了！所以……”
“所以你宁可杀了我们，也不会让我们坏了你的事。”祖父替他把话说了出来，“这些年你越是找不出答案，对我的怨恨就越深。你觉得你前半生的不顺，苦难都是因为我的顽固造成的。你走投无路之下，决定铤而走险，等你得到了同德茶的秘密后，无论我是否会保守秘密，都不会让我活着。”
男人阴森森地笑了：“咱们的父子之情早就荡然无存了，不是吗？你恨我，我恨你，仅此而已。”他看着我，“儿子，你是愿意死在这里呢，还是跟我走？”
“我改变不了你是我父亲这个事实。”我怒目而视，“但我不会把你当成父亲那样对待！”
男人耸耸肩：“好吧，那我最后再给你们一个选择。自我了断的话比较轻松，逼我动手，肯定不会太舒服。事后我还得布置成入室抢劫杀人的假象。反正都是一死，你们看着办吧。”
“你太心急了。”祖父忽然笑了，“弄清了同德茶的秘密，便不在意蜘蛛茶壶了。其实蜘蛛茶壶还有个秘密，它的陶瓷内壁正是那种特制的官窑瓷，可称世间仅存。这个秘密只有家族的直系传人才知道，所以我才视它如性命，生怕它被毁掉。”
男人的脸色大变，他发现在自己得意忘形的时候，蜘蛛茶壶已经被祖父抱在了怀里。
“把它给我。”男人一边说一边靠近祖父，“只要给我，我就不会伤害你们。”
我刚想出声制止他，他已向祖父扑了过去。我刚想冲过去帮忙，祖父却做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动作：他把茶壶向桌上一丢，躲开男人的胳膊，拉着我跑向地下室的出口。
男人生怕茶壶滚落到地上摔坏，顾不得我们，双手紧紧按住了茶壶。但刚一接触，便发出惨叫，原来里边的茶水早已熬干，壶身滚烫。但他不在乎这许多，忍痛放稳茶壶，脸上露出狂喜之色。
但这狂喜之色仅仅持续了一瞬间。一种奇怪的咝咝声从茶壶内部发出，茶壶盖上的八个孔里突然喷出了墨绿色的蒸汽，这些蒸汽像是八根触手，缠绕在男人的头上，他像是中了定身术，身体忽然不动了，片刻后倒退了两步，双腿一软，恰好坐在椅子上，脸上带着未来得及散去的笑意，看上去有种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随着他双臂的垂落，蜘蛛茶壶落在了地上。蒸汽不再那么猛烈，徐徐冒出，形状细长而奇异，与圆滚滚的黑色壶身相衬，看起来真的像极了一只来自魔界的蜘蛛。
蜘蛛茶壶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吗？
祖父颤抖卓关上了地下室的门。
“陶瓷内壁和壶身之间有一道空隙。”祖父的声音愈发苍老疲惫，“蜘蛛茶壶是专门用来消解苦茶毒性的。陶瓷内壁吸收了毒性，转移到了空隙里。当空隙里的毒气快要满的时候，用火空烧茶壶，内壁膨胀触发机关，毒气便会从八个孔里冒出来。这个秘密只有直系传人知道。”
我恍然大悟。原来祖父甘受屈辱，阻止那个男人毁掉茶壶，是出于舐犊之情，生怕害了儿子的性命。这些年他忧心忡忡心神不定，是因为蜘蛛茶壶像一个不知何时会爆炸的炸弹，尽管对儿子心灰意冷，但他依然存有牵挂。
可惜他太清楚儿子的为人，不能解释，也不敢解释，直到确信儿子已经丧心病狂，才能狠下心，亲手了断这段孽缘。
楼梯间灯光昏暗，但我清楚地看到，两行清泪从祖父早已枯干的双眼中缓缓流下。
创作谈：茶是好东西，太热了喝不下去，太凉了喝不出味道，必须要有耐心等待恰当的时机，恰当的火候。无论是烹煮还是饮茶，都是件考验耐心的工作。虽然现在的生活节奏越来越快，但我还是喜欢有时候放慢步调，提醒自己多一点耐心，哪怕是仔细地看看周围的景色也好。只要耐心一点，喝下的茶和看到的景色，往往会跟平时的味道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