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红笔叙述一只蝴蝶的蜕生

时间:2022-08-18 10:34:16

给红笔叙述一只蝴蝶的蜕生

你也知道,不知何故,这几天我又在读庄子。其实,庄子是一生的书,读也读不完的。我尤其喜欢在雨季里读庄子,嘀嗒的声音嘀嗒的岁月,还有湿润的嘴唇湿润的手指,后来有了:从一滴雨开始,成为滂沱,成为雨季。

我明知我可以活到九百岁,甚至更长,如果这样,我也分明知道,我还是年轻,年轻得没有一口牙。

你也说了,庄周梦蝶,有点文化的人,谁都知道。谁都知道,庄周梦蝶。我很想知道,他为什么偏偏梦到了蝴蝶,而不是胡蜂?他偏偏梦到了自己成为了蝴蝶,而蝴蝶也成为了他,一下子便梦到了,也一下子成为了,小风吹吹,小翅腾腾。

庄周梦蝶,最后成为了一种道。道是无穷无尽的。蝴蝶也有了结,蝴蝶结虽然美丽,美丽得打不开。

对不起,红笔,我无意在这里甘贫乐道,也不再数乐瓜、道茄子了。在我看见你要我为你写几句话的留言时,正巧有一只蝴蝶飞过我的窗前,我打开了我的窗,它径直飞了进来,什么恐惧也没有,就栖在了我的肩上。这让我喜出望外,我又书雾吞吞地想,是春天的使者,还是庄周托梦,或是你来索留言了?如果是这样,它确实没有理由恐惧了。

于是,我不再理会它,准确地讲是不再理会你了。如果我在意你,我会惊动你,惊动你,就等于惊动梦,梦是不能打扰的,有了动静,什么也没有了。

关于蝴蝶的回忆,由此悄无声息荡漾过来。

缥缈青虫脱壳微,不堪烟重雨霏霏。一枝艳留教住,几处春风借与飞。防患每忧鸡雀口,怜香偏绕绮罗衣。无情岂解关魂梦,莫信庄周说是非。这是一首写蝴蝶的诗。红笔啊,在我向你叙述回忆之前,我先录入于此。

有一次,我曾用了几天的时间守候一只蝴蝶的蜕生。这样刻意的专注,我是从来也没有的。那是五年前,我在太湖三山岛吴阿姨家养伤,我住在他儿子东良的新房里。新房子里的家具还是崭新的,我并没有忌讳新娘刚去世而仍然睡在他们曾睡过的床上,东良伤心之时离开了小岛到东山打工去了,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我每天有很多时间望着天花板,望着寂寞的墙上,我读着闲书,却想着严肃的生命问题。

一天,我目睹了这一切。

开始是一条绿色的软体的虫由地面向墙上蠕动,爬到三五尺高便停止了。这条软虫像用一种胶水把自己粘在了墙上,我看过书,似乎感觉它开始了它的羽化过程。

眼看着它的表皮绿色逐渐褪去,变成浅黑色或深褐色。同时,这表皮又在不长的时间内逐渐硬化,失去了原有的生物机能,变为一个坚硬的壳。

又一天,我打开了久封的窗户,清新像轻纱一样飘浮过来。我突然看见这硬壳动了一下,壳的上端即刻裂开了,小洞逐渐张大,一个嫩黄色的头便从洞口探出。慢慢,慢慢,蜕化出来,一个小庄生走进了世界上。

(我在一旁有些发呆了,又不知所措。呆了半时才反应过来。哈哈,小庄生第一个看到的竟是我。竟是我。我小声对它说,喂,老庄,我读过你的书。写得不错。)

这娇小的蝶靠在墙上休息片刻,颤动着,好像无力支持它细弱的躯体,又好像想摇落她脱胎时挣扎后的疲惫。然后,把两个,本来折落的、娇嫩的、浅黄色的翅慢慢展开,用一种极微弱的扇动来尝试自己的风力。然后又收拢去,然后又展开。重复来重复去,才借着那一只小翅所扇起的小风在墙上爬动、回旋。一支烟之后,才将两翅大大地张开,用一种又轻又柔的飞行,脱离寂寞的跑道,飘出我刚打开的窗户。

掷履仙凫起,衣蝴蝶飘,只在寂寞的墙上留下了一只褐色的空壳。想起了生命,想起了新娘,还想起了李白“去年何时别君别妾,南园绿草飞蝴蝶”今年又是“八月蝴蝶来,双飞西园草”,南园西园,“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李商隐:《锦瑟》)都有点反其道而行之的。

回忆完的时候,蝴蝶也不知去向了,我甚至还没看清楚它的衣裳是什么。笃笃敲门,我又明白,接着就是客来唯劝酒,蝴蝶是前生了。

(原载叶球散文集《亦花亦果》,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年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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