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道教孝道思想的演变

时间:2022-08-18 09:15:57

略论道教孝道思想的演变

作为中国土生土长的宗教,道教天然便具有中华文化重伦理重家庭的特点。关于道教的孝道思想,学界或从其与儒家关系角度关注,或从道教中一个教派如净明道等考察,这些研究都有其重要的学术价值。但仅从这些角度考察,却无法了解道教孝道思想演变历程,本文试从历史的角度考察道教孝道观的不同形态及背后的思想意义。

一、道教孝道思想产生阶段

根据学术界通常认识,道教产生于东汉顺帝时(126年-144年),道教的孝道思想自然可以上溯到道教产生之时。这个时期,道教很多教理教义都不完备,伦理道德思想也尚未形成完善的体系,而儒家的孝道观已发展到相当成熟的地步。因此,早期道教直接将儒家孝道思想引入作为自己的思想。

据考证,甲骨文中已有“孝”字,字形由上面一个“老”下面一个“子”组成,象征着老人呵护子女,子女侍奉老人。孝道思想在中国源远流长。在早期的文献《诗经》、《尚书》中便包含了孝道思想。《诗经・小雅・蓼莪》:“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哀哀父母,生我劬瘁。”“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臀遥出入腹我,欲报之德,吴天罔极。”《尚书・康诰》认为“不孝不友”是“元恶大憝”,是首恶大罪、不可宽恕的事情。然而春秋战国时期,随着礼崩乐坏,孝道思想也有所动摇,各种不孝之行多见史书:卫国的石恶死了父亲,却毫不感到哀痛,“卫石共子卒,悼子不哀”;鲁昭公死了母亲,不但毫无悲戚之色还照常举行打猎活动,“五月,齐归薨,大搜于比蒲,非礼也。……九月,葬齐归,公不戚”。春秋时期,孝道观念的淡薄,促使力图恢复周礼的儒家开创者孔子重新巩固孝道思想。孔子的全部思想以仁为中心,而何为仁?“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论语・学而》)孝悌不但是行仁之本,而且还是儒家思想的逻辑起点。由孝而忠,由家而国,对父母的孝心自然扩充为对天地万物的泛爱之心。质言之,人若连自己亲身父母都不爱,则不可能爱他人爱社会。

儒家的孝道思想包括三重内涵。一是养亲。从物质层面供给衣食赡养父母,这是孝道的最低要求。尽心尽力供养其亲,是人的基本道德义务。“事父母,能竭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曾子孝于父母,昏定晨省,调寒温,适轻重,勉力于靡粥之间,行走于衽席之上,而德美重于后世”(《新语・慎微》)。为父母提供生活所需的物质是子女尽孝的首要内容,因此,曾子提出父母在时,子女应“不择官而仕”。官位虽低,俸禄虽薄,但能奉养父母,就应该出仕以养亲。二是敬亲。孝并不止于为父母提供衣食等赡养义务,而是一种自然的情感,这种根源于血缘关系的自然亲情表现在行为中便是对父母的敬。敬亲,是人与动物的区别所在。《论语》中记载子游问孝,孔子答曰:“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论语・为政》)只有对父母发自内心的爱,才会有和气,才会有愉色,才会有婉容,才会表现为敬亲。因此子夏问孝时,孔子说:“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论语・为政》)先生即父兄。可见,敬亲是孝的重要内容。三是谏亲。父母有过失的时候,子女应顺从还是劝诫?儒家很早便提出这一问题并努力加以解决。《孝经》中记载曾子向孔子提出这个问题,孔子说:“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臣不可以不争于君。故当不义,则争之。从父之令又焉得孝乎?”但是如果子女加以劝谏而父母不听时应如何呢?孔子说:“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论语・里仁》)就是说子女反复婉言相劝,如果父母仍一意孤行,子女不应该怨恨,而是一如从前的孝顺双亲。

道教在创建之初,理论尚不完善时,将儒家孝道思想直接吸收进来。道教早期经典《太平经》十分重视孝,认为“天下之事,孝为上第一”。其孝道基本上和儒家孝道思想相同,也认为“养亲”是孝的最低要求,如果这一点都做不到,就是天下大不善:“子不孝,则不能尽力养其亲;弟子不顺,则不能尽力修明其师道;臣不忠,则不能尽力共敬事其君。为此三行为不善,罪名不可除也。”如此不孝,要受到鬼神的谴责。“天地憎之,鬼神害之,人共恶之,死尚有馀责于地下。”敬亲也是道教孝道思想的题中之义,魏晋时期《女青鬼律》之《道德禁忌》22条中,有“不得违背父母名讳”,“不得轻慢老人……不孝五逆”等。在道教孝道中也有与谏亲类似的思想,《太平经》认为真正的孝是对于君父师未曾听到过的言论不隐瞒,诚实地告诉他们异闻,并非不管君父师所言对错,一味赞同,“未尝见之说以上其师,是上善顺弟子也”。

这个时期的道教孝道思想更加强调为父母求长生。“上善第一孝子者,念其父母且老去也,独居闲处念思之,常疾下也,于何得不死之术,向可与亲往居之,贱财贵道活而已。思弦歌哀曲,以乐其亲,风化其意,使人道也。乐得终古与其居,而不知老也,常为求索殊方,周流远所也。至诚乃感天,力尽乃已也。”长生,是道教思想的核心教义,是道教思想中最吸引人的部分,大部分人信仰道教者主要目的是求得长生,因此,道教的孝道思想自然认为最大的孝是为父母求长生。另外,道教孝道观还与“道”的本性结合起来,认为“慈孝者,思从内出,思以藏发,不学能得之,自然之术。行与天心同,意与地合。”(《道藏》戊部《大慈孝顺闾》)即是说“孝”是出于天地的本心,是天地间与生俱来的,非人所创的自然而然的法则。

纵观这个时期的道教孝道思想,由于其教理教义尚不成熟,受儒家孝道思想影响非常大,缺乏自己的完善的理论。不过,从一开始,道教的孝道思想就表现出对长生的强烈追求,这是与儒家孝道思想不同的地方。

二、道教孝道思想理论提升阶段

道教孝道思想的成熟是在净明道产生之后。净明道,全称为忠孝净明道,是由晋代以来的许逊信仰发展而形成的一个道教宗派,兴起于宋元时期。净明道对道教的孝道思想从理论上进行了提升,认为“忠孝”不仅是社会的伦理规范,而且是修炼心性,追求“净明”的修炼方式。

从南宋初开始,“孝”开始渐渐脱离纯粹的人道范畴而具有了宗教的神圣意味。《太上灵宝净明洞神上品经》中有:“父母之身,天尊之身;能事父母,天尊降灵。欲拜星辰,友恭弟兄;兄弟之身,诸天真人。凡知此者,可以烧丹篆符,百鬼畏名。”这里,父母兄弟之身直接被视为神圣的“天尊”和“诸天真人”之身。世俗的孝行也就成为了可以与天尊沟通的具有宗教意义的行为。

此后至周真公时期,净明道又将“忠孝”作为其宗教修炼的一项重要内容,认为“凡学《黄素书》者,要在忠孝。忠孝之人,持人直谅,秉盼鹿В是非不能摇,淫邪不能人,十善俱备,五逆成消,一心之中,外物不汩,自然成就,毕竟有成”。这里,践行忠孝即是修心,通 过践行忠孝而修的心不被是非所动摇,不被淫邪侵入,不为外物所动,则能修成大道。

到元代时,道教的孝道思想更富有神圣意味。元代净明道对孝的神圣意义大加阐发,并将世俗孝行与宗教修炼融为一体,如《净明忠孝全书》认为忠孝乃“大道之本”,并认为践行忠孝便可以证道成仙,“忠孝之道,非必长生,而长生之性存,死而不昧,列于仙班”。

这时“孝”已经是与道教传统思想相结合的宗教修炼方式。刘玉认为“真忠至孝之道”的要点在于“惩忿窒欲,明理不昧心天”。这种说法虽然看上去与宋明儒者所倡的理论无异,但事实上却是有根本性差异的,惩忿窒欲实际上是类似内丹的心性修炼:“惩忿则心火下降,窒欲则肾水上升,明理不昧心天则元神曰壮、福德曰增。水上火下,精神既济,中有真土为之主宰,只此便是正心修身之学、真忠至孝之道。修持久久,复其本净元明之性,道在是矣。”践履忠孝何以能令心火上升肾水下降呢?很明显,这里忠孝的对象发生了演变,不再是指世俗的父母和君主,而是自身的心性。刘玉在解释“孝”为“不昧天理”时说:“明道只是不昧心天,心中有天者,理即是也,谓如人能敬爱父母,便是不昧此道理”。因此践履忠孝实际上就是修炼“心性”,进而能让心火上升、肾水下降。

刘玉的弟子黄元吉更详细地阐释道教的孝道观。黄元吉继承刘玉的观点,认为孝的对象是自身的心性,真正的孝是“珍啬元气,深知天命,长养道胎,继续正脉”。而侍奉世俗父母是不是孝行呢?黄元吉认为:“此乃孝道中一事耳。当知有就里的孝道,不可不行持。大概吾身是父母遗体,但向行住坐卧十二时中善加崇护,不获罪于五藏,方可谓之至孝。”可见,侍奉世俗的父母只是孝道中的一件事,而最大的孝道是“不获罪于五藏”。

“不获罪于五藏”,实际上是不伤五脏之气。其所谓“真孝”是道教养生上的修炼方式。不伤五脏之气,看似类似于儒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但事实上是有区别的,不伤身在儒道二家中的地位不同。儒家认为不伤身只是孝行的开始,并非至善,儒家所追求孝之终是“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与儒家以立身行道,光宗耀祖为最大的孝不同,道教认为不获罪于五藏,不伤身,长生久视才是至孝。道教早期孝道思想尚不完善之时,道教理论家葛洪在论述孝道思想时认为“盖闻身体不伤,谓之终孝,况得仙道,长生久视,天地相毕,过于受全归完,不亦远乎?……先鬼有知,将蒙我荣”(《抱朴子内篇》)。即认为成仙之后,会光耀先鬼。道教早期的孝道思想是儒家的直接借用,连葛洪这样的道教理论家都不例外。而在净明道这里,道教的孝道思想已经成熟,“孝”已经从世俗的伦理道德发展成一种心性的修炼方式,并可通过这种方式修心炼性以致通达大道、位列仙班。这一道教的孝道思想与其心性论相结合,已提升到较高的理论高度。

三、孝道思想理论总结时期

明清时期,道教发展处于衰落时期,理论上建树不多,主要贡献在于对前朝孝道思想的总结。这一时期,道教孝道思想主要朝两个方向发展。

一是传统孝道思想的继续发展和总结。如《三丰全书》认为孝是人道中的一部分,是得仙道的前提。它认为内以尽性,外以尽伦常,便可以成就内丹,全人道方可全仙道。“只要素行阴德,仁慈悲悯,忠孝信诚,全于人道,仙道自然不远。”又如清代的《关圣帝君觉世宝训》,开篇就有“人生在世,贵尽忠孝节义等事,方于人道无愧,可立身于天地之间。若不尽忠孝节义之事,身虽在世,其心已死,是谓偷生。凡人心即神,神即心,无愧于心无愧于神。若是欺心,便是欺神……淫为诸恶首,孝为百行原,但有逆理于心有愧者,勿谓有利而行之,凡有合理于心无愧者,勿谓无利而不行。”这些观点几乎是前朝孝道观的翻版,认为孝很重要,是百行的本源。而且孝作为理是具备于人心中的,而人心就是神。如果不孝,就是违背了心中的理,就是欺心,也就是欺神。因此,不孝会受到神灵的惩罚。

一是受佛教影响,认为万物皆虚幻、人生如戏观念不断增强。但在戏中,做父亲的应尽到父亲的职责,做子女的应尽到子女的义务。全真道龙门派第十一代传人清朝高道刘一明认为:“然父子兄弟夫妇既聚会在一本戏中,为父者亦必做出为父的道理,为子者亦必做出为子的道理,为兄者亦必做出为兄的道理……当知各尽道理,自己本分中应当如是,但不过心中明白是逢场作戏,大家合伙,将这一本戏顺顺序序作个完结,彼此了事。如此应去,既不伤天伦,又不昧本性,便是在家出家在尘出尘。”(《通关文》)虽然刘一明的孝道思想受到佛教的影响,但他仍主要继承了道教一贯的重视孝的传统。他力主出家者要断除恩爱,但也主张出家者要事亲养生送死:“若是出家者,除事亲养生送死而外,其馀恩爱,必须一刀两断。”(《通关文》)出家者应孝顺父母,在早期道教科仪中就有规定。刘宋时期产生的《洞玄灵宝道学科仪》是对道士女冠修持生活的规范,其中,居山制度中有一条“当念己身,父母长育之恩勿忘”,此经还规定了道士女冠应定期归省双亲,以报答养育之恩,“若在远,随四时省问;若在近,随月朔省问,在寒在热,在凉在喧,定省之时”。

这个时期道教出现了“在家出家”、“在尘出尘”的理论。这种理论认为只要心无挂碍,在家修行和出家修行是没有分别的,甚至认为在尘世中修行比在山林中修行更难,并不倡导出家。因此在客观上使尽孝与修道更好地结合在一起。明清时期的道教孝道思想虽然往两个方向发展,但理论上并未取得重大突破,只是一如既往地认为孝是人应尽的义务,是天理。

道教孝道思想在道教至关重要,是理解道教的前提,正如徐复观引美国Head Land的话:“若不牢牢记住孝道是中国人的家族、社会、宗教乃至政治生活的根据的这一事实,即终究不能理解中国及中国人的真相。”(徐复观《中国思想史论》)然而道教的孝道思想在不同的时期有不同的形态。在初创时受儒家孝道思想影响非常大。经过净明道的提升,道教的孝道思想具有了自身的理论体系,将孝作为一种修炼心性以至成仙的修炼方式。明清时期道教孝道观理论上并未有大的突破。但“在家出家”思想客观上使尽孝与修道结合得更紧密。道教孝道观的演变,是道教孝道思想吸收消化儒家孝道思想并形成自身孝道思想的过程,在后期,道教孝道观还受到佛教思想的影响。可见,道教孝道思想是在站在道教立场上,吸收儒佛二家思想的结果。虽然道教孝道思想有不同的形态,但其中一以贯之的是它重视孝的传统,并认为尽孝是成仙之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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