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陈卓的实景山水画品鉴

时间:2022-08-18 06:36:07

清初陈卓的实景山水画品鉴

华夏历史文化名城南京乃六朝古都和南唐京师,明太祖朱元璋定都于此后,城市建设有了很大发展。即使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南北二京制度依然并立,留都金陵仍旧保存着与北京相对应的衙门机构,直至明朝灭亡。满清入关后,这里一度成为反清复明的重要根据地。明末清初时期,南京还寓居着不少遗老遗少、文人骚客,因为不满清廷的残酷统治,内心深处对故国家山十分眷念。他们相互交往,诗画酬唱,宣抒胸臆,由此开启了中国文化史上又一个比较重要的发展时期。陈卓就是活跃于其间的一位绘画艺术名家。

一、史载陈卓的生平事略

陈卓(1634-1709年后),字中立,晚号纯痴老人,原为北京人,久居江宁(今南京)。史上对陈卓记载不多,后人只能从其作品及一些典籍文献中略知一些情况。

据清代《乾隆上元县志》卷二十四《人物·方技》等记述:陈卓“性耽书史,寄情翰墨”,擅长山水、人物、楼阁、花卉和翎毛画,笔墨工细有致,画格自成一家,与吴宏、樊圻、邹喆、蔡霖沧、李又李、武丹、高岑并列为清初画坛“金陵八家”(史上对“金陵八家”之誉曾有不同看法,这是其中一说;清代张庚在《国朝画征录》中将“龚贤、樊圻、高岑、邹喆、叶欣、吴宏、胡慥、谢荪”誉称为“金陵八家”,此乃另一种流行较广的说法)。陈卓在金陵期间主要以鬻画职业为生,因为画得一手好画,当时一些达官贵人皆视其为座上客,他往往则“以所绘图画进呈”,声名逐渐隆起。陈卓的五个儿子陈谏、陈谟、陈训、陈诰和陈说“俱以工画名世”,其孙陈瑚、陈琪亦具有祖父的绘画遗风,“故金陵迄今称以画世其家者,必推陈氏焉”。

除此而外,清代《嘉庆江宁府志》卷四十三《人物·技艺》《同治上江两县志》卷二十五《人物·方技》以及《图绘宝鉴续纂》卷二等典籍中,对其尚有一些零星介绍。又据清代周亮工《读画录》载,康熙八年(1669年),陈卓尝在寓居金陵的周亮工家,与樊圻、吴宏、王犟、胡节、姚淛等一批文人、画家举行所谓的“己酉盛会”,在当时产生了较大影响。

陈卓的山水画艺术,主要受宋代郭熙、燕文贵、马远、夏圭等院体画诸家的风格影响,兼取前代界画高手的绘画技法。他爱作青绿、设色山水画,构图布局严谨、高旷深远,笔力坚实硬朗,常用小斧劈皴和雨点皴等,所作内容大致可分为实景和虚境等类型,大都富有宋人的厚重感,意境清丽幽寂,或虚幻缥缈,令人回味深思(图1)。又据晚清秦祖永《桐阴论画二编》上卷称,曾见过陈卓的一幅绢本山水画,“千丘万壑,具有宋人精密”,但感觉其中似乎有点刻露,缺少元代绘画的空灵、秀雅等笔墨气息,“其病与刘叔宪同,如能于毫尖上,细心领取,何难与古人后先标映,并垂永久”。陈卓的花鸟画笔墨精细工致,设色秀丽典雅,颇为值得一赏。其存世作品主要有:《云山青嶂图》(安徽博物院藏)、《长江万里图》(安徽博物院藏)、《仙山楼阁图》(首都博物馆藏)、《水村图》(南京市博物馆藏)、《疏林茅屋图》(天津博物馆藏)、《红树青山图》(南京博物院藏)、《携琴访友图》(南京博物院藏)、《花鸟图》(青岛市博物馆藏)、《各色牡丹图》(安徽博物院藏)等。

陈卓嗜好金陵山水,经常游山探胜,与当地文人交游遣兴。据清初文人程邃记述:大约在康熙二十五六年(1686、1687年)间,安徽文人叶賁实陆续邀请寓居南京的吴宏、龚贤、樊圻、陈卓、戴本孝、柳埔6位名画家,为其绘写实景山水画《金陵寻胜图》(其中吴宏所作《燕矶晓望》《莫愁旷览》画卷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龚贤所作《摄山栖霞》《清凉环翠》画卷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樊圻所作《杏村问酒》《青溪游舫》画卷现藏于南京博物院,戴本孝所作《龙江夜雨》画卷、柳培所作《天印樵歌》画卷现均藏于上海博物馆)。而陈卓描绘的为《天坛勒骑图》画卷(图2、图3,纸本设色,纵30.5厘米,横147.5厘米,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和《冶麓幽栖图》画卷(图4、图5,纸本设色,纵30.5厘米,横154.3厘米,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由于这两幅画卷在相当程度上体现了陈卓的实景山水画风格,故而值得人们赏鉴与品味。

二、遐思不尽的《天坛勒骑图》

明太祖朱元璋奠都南京后,不仅扩建南京城墙,而且还在钟山西南麓建造规模宏大的皇宫,在宫城东南面(即今南京市天堂村一带)构筑祭祀上苍的天坛。明成祖朱棣意欲迁都北京,又以南京皇宫、天坛为蓝本,相继建造了北京皇宫和天坛。在历经600多年的沧桑风雨之后,如今的南京故宫、天坛早已不存,而陈卓的《天坛勒骑图》却为人们再现了昔日南京天坛的庄严景致。

徐徐展开《天坛勒骑图》画卷,但见大地平缓,芳草青青;秦淮河水清澈幽碧,一座三孔拱桥横跨两岸;行人肩挑重担,匆匆行走,一路上翠柳依依,春风拂面,郊野风光宜人。临近昔日皇家圣地天坛,重檐翘角的三拱朱门紧闭,门前两座牌坊巍然耸立;天坛周遭红墙环筑,内外松柏错落掩映,烟雾弥漫缭绕,显得格外寂静。具有象征意义的明代南京城墙,在卷尾依稀可见。图画之外的祭坛殿阁,想象当中似乎仍旧呈现出庄重森严的肃穆气魄。天坛门前还有一人正在骑马独自奔驰,该图卷因此得名。

画家在该画卷中仅自署“陈卓画”三个字,随后钤有一枚“陈卓”白文方印。尾跋中,先是由当时文人王楫(字汾仲)题写明末学人、南京籍状元朱之蕃《金陵图咏》第二十景“天坛勒骑”中的诗文:“天衢直达帝城东,辇路逶迤向法宫。自可据鞍驰软草,还同按辔玩芳丛。鬣分丝柳摇新绿,蹄带余香踏落红。醉似乘船归较晚,垂鞭那用驭追风。”接着,王楫面对天坛现状自咏:“朝阳门外草萋萋,一望郊原碧树齐。幽壑径从神乐转,平原路向孝陵低。香尘动处回金勒,鞭影时停惜锦泥。凭仗游人谈往事,流连直到夕阳西。”并钤有白文“王楫之印”、朱文“汾仲”方印各一枚。随后,当时文人柳堉(字公韩)亦衷情感慨:“郊坛遗址建康东,颇忆先朝盛鼓钟。赤羽翠华今不见,黄琮苍璧久成空。炉烟全改村烟白,燎火晊余野火红。寄语牧樵休践踏,神天仍或驾丰隆。”并钤有朱文“柳堉”、白文“公韩”方印各一枚。

明清易代之后,缅怀故国河山一直就是许多前朝遗民挥之不去的难舍心结。六朝古都南京作为明代开国京师和留都,还曾是南明弘光小朝廷所在地。屡遭清廷残酷镇压的江南民众,反清复明倾向颇为强烈,怀古慨叹风尚弥漫文坛、画坛长达百年之久。作为明末北京人的陈卓,宁可流寓千百里外的南京隐逸不仕,依靠鬻画谋生,也不愿在大清王朝的皇城根下,忍受心灵压迫的煎熬。从《天坛勒骑图》卷尾王楫、柳堉的诗跋中,人们便可窥见一斑。尽管到了清代初期,南京天坛因为年久失修而荒败不堪,但人们从陈卓所表现的清幽冷寂画境中,仍可想见它在明代初期的恢宏气势。

陈卓在《天坛勒骑图》的创作中,以俯瞰视角和散点透视法构图,将青绿、浅绛等画法融于一炉,水色、石桥、草木和人物等既精工细绘,又不乏写意笔法。而牌坊、门楼和墙垣的描绘,则带有界画的技法影子。整幅图卷明显受到宋人画风的影响,笔法苍秀劲健,造型准确细腻,设色清秀典雅,充满了对故国山河的无限怀念。在昔人的传统观念中,惟有家山,思看不尽。陈卓纵情创作出如此难得的实景图画,让明初南京天坛的原始形貌历历在目,而他本人则在该画卷中惜字如金,一切尽在不言中,留给了后人诸多的怀思遐想。

三、笔下生辉的《冶麓幽栖图》

冶山位于六朝古都金陵城西侧,南濒运渎,乃南京历史人文的一张特色名片。相传春秋末期,吴王夫差在此设立冶坊铸造兵器(俗称“冶城”),该山故名冶(城)山。东晋时期,该山中建有冶城寺,名士谢安曾与书圣王羲之共登冶山眺览,留下了一段文坛轶事。南朝时冶城寺改为总明观,宋代又成了天庆观。明代洪武十七年(1384年),太祖朱元璋取意“朝拜上苍”“朝见天子”,下诏赐名“朝天宫”。清代以后,这里“乃金陵道观之最”,香火十分旺盛。西侧还有东晋名臣卞壶墓祠。康熙二十六年(1687年)二月,陈卓欣然描绘出反映这一名胜佳境的纸本设色画卷《冶麓幽栖图》。

由金陵城西南侧朝东北向鸟瞰,但见整座冶山巍然屹立于画卷中央,规模宏大的朝天宫依势山阳而建,从宫门、神君殿、三清殿直至山顶玉皇阁(亦名“万岁殿”),一字铺陈排开。整个建筑群“栋宇崇深,规制钜丽”,飞阁重楼,雕梁画栋,显得十分壮丽典雅。山上山下,松柏、杨柳和杂树青翠葱郁,错落有致。四周民居篱栏、亭台阁宇以及水泽等,掩映于绿荫丛中和岚影云霭之间。明城墙蜿蜒盘亘,远处城门镝楼依稀可见。巍巍钟山宛若巨龙,隐现于苍茫浩渺的天际间。

陈卓在该画卷的最左端以行书落款:“丁卯(康熙二十六年、1687年)仲春写于东山草堂,陈卓。”后钤“中立”朱文方印(由此推断陈卓的《天坛勒骑图》大概亦作于这一时期),卷末相继有文人王楫、柳堉的诗跋。王楫先是引用朱之蕃《金陵图咏》第三十九景“冶麓幽栖”中的诗文:“铸成龙剑启仙都,日奏云璈御六珠。雉堞消磨芸瑞草,瑶台幽寂暖丹炉。韬光铲彩游尘界,抱一含元湛玉壶。东麓飞霞通帝座,倘分沆瀣涤凡夫。”接着又慨叹:“清夜长闻奏凤韶,琳宫贝阙郁层霄。坛遗立鹤招犹至,剑化苍龙去已遥。山麓日添沽酒肆,城跟时过贩鱼舠。松窗竹榻闻相待,欲就黄冠乞一瓢。”并钤有白文“王楫之印”、朱文“汾仲”方印各一枚;随后是柳堉的诗跋:“冶城宫殿建朝天,簇簇霓旌拥御筵。玉局符存灵外篆,金炉香绕殿中烟。苏耽化鹤人何处?尹喜逢牛书杳然。董向金丹求道士,从来尘世神仙。”并钤有朱文“柳堉”、白文“公韩”方印各一枚。

《冶麓幽栖图》画卷用笔方硬坚挺,松柏勾绘有致,山石细微皴染,设色明净雅丽,通篇景物写实自然,兼而以虚托实,使得整座冶山更加富有清秀魅力与雄伟气势,真实地再现了清初南京山、水、城、林的绰约姿采,也从一个侧面凸显了前朝京师和留都的宏阔大气,给人以如临其境之感。而唐代李白诗咏“凭览周地险,高标绝人喧”、清人诗联“八方烟树齐横廓,四面云山不遮楼”等,正是对这一怡然幽境的真实观照。

与当时金陵画坛不少人所秉持的“逸气写实”画风相比,陈卓在该画卷的创作中,尽管表现出不少宋代院体画的细密写实以及界画的精致风格特征,但却工写兼备而又不过于细腻,实中有虚、虚中蕴实。这正是他师法造化、取法前贤而又善求自变的探究结果。

清代初期,“冶城西峙”曾被列为“金陵四十八景”之一。晚清咸丰年间,占地面积300余亩的朝天宫毁于太平天国时期兵燹,同治年间曾国藩予以重建。对照现存景物和该画卷可知,该宫在晚清复建时基本上恢复了原貌,如今已成为江南地区最大的古建筑群。由此看来,尽管实景山水画并非完全逼真意义上的图像描述,但它却从不同侧面将一些自然与人文风貌记录下来,为后世人们恢复当时的风物景况提供了图像参考依据。因此无论从人文、艺术还是从典藏文化角度看待,这些都是蛮有价值意义的。

从中国美术的发展历程来看,五代、两宋时期的山水画艺术开启了传统绘画史上的一大高峰,虽然创作者的胸壑中不乏特定的地理环境指向,但在画作的题识中却几乎都未体现出来,这种现象直到元季才有所改观。随着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等一些佳作相继问世,其后的实景山水画艺术有了进一步的发展,从客观实景到画家心象、意境的转换,逐步还演变为兼具一定的卧游尽兴、观景导览等功用,堪称可望、可游、可居、可思。尤其在明末清初时期,因为朝代更迭等诸种缘故,包括陈卓在内寓居南京的一些遗民画家,并不完全拘泥于先贤古法,他们纷纷将大自然的真山真水作为描绘对象,在振兴中国山水画的过程中相继创作出不少享誉史册的精品力作,不仅由衷地表达对昔日江山的眷爱之情、缅怀故国的感伤心结,以及遁世隐逸的文化人格,而且在主体与客体、形式和内容等方面皆取得了不少成就,丰富发展了传统绘画观念和表现语言,在中国美术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和影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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