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子”何以弑父

时间:2022-08-17 06:14:06

年近七旬的徐世扩死了,而杀死他的,正是一直对他十分孝顺的亲生儿子徐永贵。法庭上,徐永贵陈述,出事当天,父亲多次求他用麻绳勒死自己,帮他解除痛苦。面对久病的父亲,做儿子的是希望助其早日结束痛苦?还是瞬间人性恶的一面占了上风?

在父亲的一再哀求下,他把绳子套在父亲的脖子上

看守所里,坐在记者面前的徐永贵是个看上去身高不足1米7的小个子。他佝偻着背,目光有些呆滞,说话时不看对方的眼睛。徐永贵一边抽泣着,一边用低沉的声音向记者讲述出事当晚的情形。

那是2010年5月13日晚上,距离父亲徐世扩车祸受伤已经过去了将近4个月。徐永贵记得,那晚,父亲不停地用手撕扯被子,嘴里喊着“疼啊,疼啊”。他还时而使劲地挪动身体,用头撞墙。一直折腾到次日凌晨,父亲哭着哀求儿子:“快找一根绳子帮我解脱吧!”

徐永贵回忆,看到父亲如此痛苦,他一边流泪,一边不断宽慰父亲:“你好好养着,我会打工挣钱给你治好病的。”“后来,父亲又哭又骂,说我不孝顺,他痛得受不了,一直让我帮他解脱。”

父子俩“死还是活”的交锋一直持续到凌晨6点左右。徐永贵的每一句劝说,引来的都是父亲更大的怒火。父亲的唯一理由,就是“与其那么痛苦,不如让我去死”。徐永贵渐渐觉得被父亲说动了。最终,他拿起墙上挂毛巾的一根编织绳,朝父亲的脖子勒去。

“绳子套在父亲脖子上的时候,我看到他笑了。”向记者讲述时,默默抽泣的徐永贵抬起头,学着父亲那一瞬间笑的样子,随即抱着头,哭喊着说:“这个场景一直在我脑子里,忘不掉,一辈子也忘不掉。”

穷人孩子早当家,外出打工的大部分收入都给了家里

徐永贵回忆,那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发生在2010年1月22日。前一天,在北京打工的徐永贵刚刚回到贵州,准备跟家人一起过年。早上6点多,他突然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说父亲发生严重车祸,正在抢救。

赶到医院,医生告诉徐永贵,父亲的两个膝盖骨折,可能还有神经损伤。肇事司机逃逸了,车祸现场的一位清洁工告诉徐永贵,是一辆出租车撞倒了他父亲,车牌号没看清楚。徐永贵到交警部门准备查看事发地段的监控录像,却被告知监控器当时是坏的。

在医院刚住了一个星期,徐永贵就为父亲花了1万多元的医药费。医生告诉他,要治好父亲的两个膝盖,第一期的手术费大约8万元,其后可能还要接受多次手术。找不到肇事车主,父亲和继母又没有经济收入,仅第一期手术需要的8万元,对于徐永贵而言,已经无异于天文数字。

今年32岁的徐永贵少言寡语。老实、不爱说话、不爱跟人打交道,这是堂哥徐永福对他的印象。因为家庭条件差,从小到大,徐永贵都是同龄孩子中最受气的一个。但徐永贵和父母的关系都很好,成绩也不错。

1994年小学毕业后,不到15岁的徐永贵弃学到贵阳打工,在一家小餐馆洗碗,待遇是每月50元工资,包吃包住。每个月发工资那天,是徐永贵最高兴的日子。他总会花3块多钱,坐长途汽车回到老家平坝县龙山村,给家里留下40块钱,再花3块多钱坐车回贵阳。

那以后,徐永贵打过很多临时的小工。他还遵照母亲的叮嘱,学了门手艺――在一个建筑工地上开“塔吊”。渐渐地,每月送回家的钱涨到了500元、800元、1000元,后来一度能达到2000元。据徐家在村里的亲戚说,徐永贵的打工所得,是家里最主要的经济来源。

2000年,徐永贵的母亲去世,同年,徐永贵的父亲在贵阳再婚,并和继母在贵阳租房居住。看到父亲又找了一个伴,家里的日子慢慢稳定下来,徐永贵想去更多的地方闯闯。2008年,他来到北京,找到的工作是保健品推销。

在北京的两年间,徐永贵依然没有间断每月给父亲寄生活费。到父亲出车祸前,他的账户上还有了些许存款。

两年的保健品推销,让徐永贵看到这块业务市场潜力很大。他和深圳的一家供货商接触后,拿到了产品在贵州的权,还定了两万多元的产品。

“一切事情都必须给父亲治病让路”

然而,那场从天而降的车祸,打破了徐永贵的所有计划。

“在大医院交不起钱,肯定治不好,只有找‘乡土医生’治,还有一线治好的希望。”住院一周后,徐永贵把父亲背回了出租屋。

从2010年1月22日出车祸,到2010年5月初,徐永贵说,自己不是在床边照顾父亲,就是在寻医问药的路上。北京的工作辞了,保健品生意停了,徐永贵说,一切事情都必须给父亲治病让路。

虽然求医问药花了4万多元,但父亲的病情似乎每况愈下。最终,父亲下半身彻底瘫痪,全身剧烈疼痛,生活不能自理。每次看到父亲用无力的双手抓被子、打墙,用头撞墙时,徐永贵只能死死地抓住他。

徐永贵说,伺候父亲小便时,他会给父亲包上尿不湿,尿完后再用热水擦洗干净。因为父亲伤及下肢和神经,没有足够的力量排出大便,徐永贵就用手指,套上塑料袋,一点一点地帮父亲抠出来,再用热水擦洗干净。而这样的工作,每天都有十几次。徐永贵说,有时候自己一天睡不到一个小时,但从没想过放弃,“因为他是我爸爸”。

从2010年5月初开始,徐永贵身上的钱已经不多了。他想跟房东学烤豆腐,摆个小摊一天也能赚几十块钱,“房东见我是赚钱给父亲治病,答应免费教我”。

此时,每月400元的房租和300元左右的水电费,已经让徐永贵无法继续承担。无奈,徐永贵在城中村里找了一间每月租金180元的平房。这间平房跟其他十几户人家共用一个小院,七八户人家共用一个厕所和一个自来水龙头。房间白天如果不开灯,看报纸都困难。

“我将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

2010年5月13日下午,徐永贵和姐夫一起,用板车推着父亲走了两个多小时,来到这间新租的平房。路上,父亲要吃雪糕,徐永贵花1块钱买了一支“娃娃头”。

徐永贵记得很清楚,父亲被抬进新租的平房时,第一句话是:“这个地方太黑了。”尽管从脸上能看出对环境的失望,父亲还是一直对儿子念叨着:“拖累你了……看你30多岁了,家也成不了,都是我害的……”每当听到父亲念叨这样的话,徐永贵都会不舒服。他觉得照顾父亲是自己分内的事。

邻居孔庆英回忆,当天搬来的时候,徐家人没有跟邻居多说什么,继母用带来的电磁炉做了一顿晚饭。

徐永贵回忆,当天晚上,父亲特别烦躁,一会儿说要喝水,一会儿说要小便。徐永贵把水端到他身边时,他又摇头不喝,还把递到手边的尿壶扔飞了。

直到早上6点多,徐永贵亲手勒死了父亲。看到父亲断了气,徐永贵突然觉得害怕了起来。“我不能想象,今后生活中没有父亲是什么样子。”恐惧之中,他想到了打120。120急救车到了之后,医生看到他父亲脖子上有勒的痕迹,就让他报警。

打了110后,徐永贵意识到自己犯下了杀人的大罪。于是,他把绳子的一头吊在父亲的脖子上,另一头绑在高低床的床头。徐永贵说,当时想伪造父亲是自杀,因为他不想被枪毙。

2011年2月21日,贵阳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开庭审理徐永贵涉嫌故意杀人案。据媒体报道,在庭审现场,徐永贵哭红了脸,作最后陈述时,他含泪站起:“父亲太痛苦了,我真想帮他‘解脱’……重病后,也四处借钱给父亲就医,照顾父亲从未睡过一个好觉,一时头脑发晕,答应了父亲的要求,犯下了滔天大罪……我将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

听着徐永贵带着哭腔的陈述,旁听席上一片静默。

在庭审即将结束时,徐永贵的姐姐徐永琼忽然跪在了法庭的正前方,痛哭着为弟弟向法官求情,希望法院从轻判决。此时,被告席上的徐永贵深埋着头失声痛哭。

在法庭辩论阶段,检方认为徐永贵如实交代犯罪事实,并深感悔恨。鉴于他打工赡养父亲,给父亲治疗,照顾父亲,尽到了赡养义务,具有一定从轻量刑情节,检方希望法庭根据相关法律作出从轻处理。

现在,徐永贵正在等待法院的一审判决。在看守所里,他每天都会看《刑法》。他说,即使有机会改过自新,父亲咽气前的样子也会成为永远的阴影,“一直在我脑子里,一辈子也忘不掉”。

记者手记

我一直在试图还原一个真实的故事,找寻徐永贵杀死父亲的真实动机。为此,我见了徐永贵,去了他在平坝县的老家,走访了他杀死父亲时住的小院。

故事发生的过程可以还原,但其中表现出的人性之复杂远远超出我的想象。我始终无法确认,徐永贵是真想帮父亲解脱,还是瞬间被摆脱累赘的想法占了上风,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除去人性,在这场悲剧的背后,还投射出诚信、执法、医疗、保险、社会救济、安乐死立法等等方面的问题。而杀死父亲的徐永贵更像一个弱者。他丢掉工作,放弃梦想,花光所有的辛苦钱,为照顾父亲做了一切应该做的事。当然,无论如何,在事实面前,徐永贵是一个罪犯。我们试图理解他,并不意味着支持和宽容,而只是对一个弱者发自内心的同情和哀叹。

(据《中国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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