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道临印象

时间:2022-08-17 01:52:01

十余年前,编者和本文作者一起,前往上海武康路上孙道临老师家中采访,尽管声名赫赫,但他和王文娟老师依旧过着朴素低调的平凡人的生活。不大的客厅里,满是两人的奖杯和文娟老师的画作。约定的时间未到,孙道临夫妇便早早守候着。关于电影关于人生他聊得都很坦诚。最后一次在电影节见到他老人家,他还打趣我的名字有意思。点点滴滴的记忆,令我在修改这篇稿子时,依旧感慨万千……

我与孙道临共事交往近二十年,他在粉碎“”后执导或主演的电影笔者几乎都参与了采访报道。采访地无论是在家中、外景地或是摄影棚内,他对电影表演的痴迷程度令人赞叹甚至惊讶。可以说他一辈子都在艺术的梦幻中度过,即使晚年重病缠身,处于半痴呆的他还让女儿扶到张瑞芳家,依旧执着地念叨着心底的愿望:“大姐,我想拍电影呀!”

北大哲学系高材生的艺术梦

拍了一辈子戏的孙道临,出演的第一个角色是《雷雨》中的周冲。那时他还是个17岁的英俊少年,就读于北大哲学系,成天沉浸在古希腊的遥远遐思中。恰逢学兄黄宗江竭力怂恿他融入艺术的殿堂,这就是“燕京剧社”轰动一时的话剧《雷雨》。那时黄宗江演周萍,他演周冲,兄以沉稳见长,弟以纯情动人,黄宗江收到众多以“繁漪”自称的求爱信,他则收到不少署名“四凤”的情书。笔者记得其中有一首这样写道:“夜来晨雾迷长空,路上行人不见踪,短笛一声清响处,东方才见日头红。”同学都在为他寻找这支“短笛”,可他却迟迟不见日头红。不少人问他为何初上舞台就一炮走红?他答曰:只因与《雷雨》情有独钟。他曾告诉我,周冲早就在他心中留有深刻印象。原来,曹禺的《雷雨》剧本在《文学季刊》上首发,才念中学的孙道临就通宵拜读,一股反封建的激情在胸中涌动,从此就与《雷雨》结下了不解之缘。50年后,他年逾古稀仍壮心不已,把《雷雨》搬上银幕,自编自导自演,只是当年的“周冲”变成了“周朴园”。此片自始至终得到曹禺的指点和关心,拍成后又得到曹禺的赞扬,他这才松了口气说:短笛终于响起,太阳终于升起。

采访中我常提到孙道临演知识分子特别合适,他也自认出身于书香门第,对知识分子形象情有独钟。科学家李四光就是他梦寐以求的角色,这一创作欲望萌发于抗日战争的烽火年代,日寇的炮火烧遍了北京城,他无法待在大学的象牙塔,只身流落荒郊当羊倌,甩起了羊鞭与羊共舞,天天起早摸黑上山割草,喂羊放羊。由于他悉心照料,手下的羊羔只只肥壮,羊奶美味。“大学生羊倌”成了他的“封号”,又遇学兄黄宗江前来探寻,三杯羊奶下肚夸他的羊奶富有哲学味。两人促膝谈心,仍不忘“燕京剧社”的创作剧目,面对羊群灵感顿生,何不写写放羊娃的坎坷人生?这一愿望一直深埋在孙道临心头,直到40年后才得以实现,他主演了传记电影《李四光》,恰好李四光也有过当羊倌的经历,共同的艰苦岁月把两个知识分子的心连在了一起。

还有个角色圆了孙道临的电影梦,那就是建党80周年的献礼片《詹天佑》。记得有一回我到摄影棚采访他执导的《继母》,当时此片已近尾声,他兴奋地告诉我正在筹备“下一部”,写“铁路之父”詹天佑,我心生疑问:情切切的书生怎会与冷冰冰的铁路沾上边?他告诉我,这与家庭熏陶有关,他父亲作为一个爱国知识分子曾留学比利时专攻建筑,带着科学救国的理想回国投身铁路建设,担任铁道工厂厂长,他常常聆听父亲讲述詹天佑建造中国第一条铁路的动人故事。他念小学时就趴在书桌上对着设计图纸依样画葫芦,上了中学又跟随父亲乘过几回长途火车,那火车奔驰旷野的汽笛轰鸣声,那盘山铁路蜿蜒起伏的壮丽场景,那种走遍祖国山山水水的辽阔心境都在他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他成名后主演完电影《早春二月》,曾与此片导演谢铁骊共同筹拍詹天佑,因种种原因未能如愿,但詹天佑的银幕形象已在他心中深深扎根。到了2001年,孙道临亲自策划剧本、募集资金、手执导筒,年届80还亲自率队奔赴外景地,终于拍成了他最后一部大银幕作品――电影《詹天佑》。

舒伯特与林黛玉的完美结合

“人生多梦幻,爱情好浪漫”,这是我采访孙道临时他常说的一句话,诗人般的浪漫气质不仅渗透在他的角色中,更体现在他自己的爱情里。不过,他的浪漫爱情似乎来得晚了点,他与王文娟结为伉俪时已39岁,王文娟35岁,堪称大龄恋人、晚婚模范,黄宗江称之为“舒伯特与林黛玉的完美结合”。

孙道临喜欢舒伯特的音乐,更钟情王文娟的越剧,他祖籍浙江嘉善,从小就与盛行于当地的越剧结下不解之缘。过年过节,戏班子来到家乡,就像鲁迅写的《社戏》场面,他挤在乌篷船上,徜徉在湖光山色中,边嗑瓜子边看临江而筑的戏台上的演出,“十八相送”、“盘夫索夫”、“一缕麻”……富有乡土气息的折子戏他都看了个遍。好多次我到他家采访,开门迎客的王文娟都是一口绍兴官话。而孙道临常常兴致勃勃地拿出妻子的剧照,流露出对越剧艺术的痴迷。一次谈笑间,他忽然临时起意,用钢琴深情弹奏了一曲《红楼梦》中的“黛玉葬花”,令我至今记忆犹新。有趣的是,年轻时的王文娟也是他的影迷,凡是他主演的电影每片必看,最欣赏的即是《早春二月》中的肖涧秋。的确,此片曾风靡一时,这个把“江南小镇”搅得天翻地覆的风流才子,倾倒过无数影迷,尤其孙道临在片中的扮相:30年代知识分子最流行的大背头,一身灰色长衫,系一条黑白相间的长围巾,一时成了当年的时尚。

说起这段姻缘还有则趣闻,一直沉湎于艺术梦幻中的孙道临,虽已名闻影坛,却还是单身贵族,当他一梦醒来想成个家时,已年近不惑。不惑之年其实很惑,堂堂大明星居然还未定终身,于是他又直率又害羞地对黄宗江、黄宗英兄妹摊牌:“我想结婚,请帮忙找个对象。”像是最后通牒,又像交待特殊任务。“舒伯特”求媒,岂非美事?兄妹俩不敢怠慢,掐指一算,与之匹配的对象中,唯有王文娟待字闺中,相貌、人品、知名度堪称天生一双、地作一对,于是一撮合二拉拢,“肖涧秋”与“林黛玉”闪电式坠入爱河。

有关他俩的恋爱逸事,已有多种版本,最有意思的是“鹊桥相会”版,当时孙道临拍《早春二月》,人在北影厂 ;王文娟拍《红楼梦》,人在上影厂,一南一北遥相呼应但难以见面。当《早春二月》摄制组到苏州拍外景,孙道临终于趁拍戏间隙赶到上海与心上人鹊桥相会,急匆匆赶到摄影棚欲见未婚妻,哪料王文娟正在棚内的“潇湘馆”里拍重场戏“黛玉焚稿”,竹影幢幢,夜风飒飒,悲凉的气氛岂能被欢快的相聚所打扰。导演发话,要鹊桥相会,拍完这场戏再说。孙道临知趣,乖乖待在“潇湘馆”外,静静等候。馆内人唱腔催人泪下,馆外人等得心急如焚,那段“黛玉焚稿”的唱腔动人心魄:“知音已绝诗稿怎存?诗帕未变人先变,真心人换得个假心人,只落得一弯冷月葬诗魂……”听得孙道临心中肝肠寸断。“黛玉焚稿”拍完,“鹊桥相会”定情,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段浪漫爱情尽善尽美,直到古稀之年,孙道临还与王文娟夫妻拍档,把越剧名作《孟丽君》搬上了银屏,一个当导演,一个当主演,成为一段影坛佳话。

“王子”的绝响

孙道临多才多艺,能编能导能演,还擅长配音。他的普通话字正腔圆并富有磁性,他读燕京大学时打下了扎实的英文底子,翻译过美国电影剧本《守望莱茵河》、捷克电影剧本《黎明前的战斗》,改编过英国小说《呼啸山庄》,有了这两个先决条件,他的配音也堪称一绝。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的茹可夫、《列宁在1918》中的捷尔任斯基、《摩索尔斯基》中的摩索尔斯基、《》中的梅思金公爵被演绎得入木三分,尤其是《王子复仇记》中的哈姆雷特:与奥菲利亚的纯洁爱情中的甜言蜜语,与皇后母子对话中的唇枪舌剑,与父王灵魂对话时的深沉情意,与仇敌决斗前撕心裂肺的呼喊,都紧紧抓牢观众的心。那段“是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的经典台词,像是对自己的谴责,又像是对苍天的发问,如今已成为“王子”的绝响。

“王子”能绝响并非偶然,这与他刻苦钻研的敬业精神有关。刚粉碎“”不久,他与曹雷为纪录片《大庆战歌》配旁白,他那激情澎湃行云流水般的声音为片子增色不少。当他配到“铁人”王进喜时,念到一个“杆”字,不少人都认为该念第三声,可他却读成第一声,于是争论不休。他莞尔一笑,不慌不忙从拎包里取出一本旧得不能再旧的新华字典,翻到“杆”字,他耐心地解释:较长的旗杆、电线杆,包括“铁人”钻井用的钻杆,应读第一声,而较短小的笔杆、烟袋杆才读第三声,说得大伙心服口服,并敬佩这么一位德高望重的艺术家居然为配一个字音而煞费苦心。

说起这本小小的新华字典,他告诉我这是他珍藏几十年的宝贝,是在上个世纪60年代为“王子”配音而买的,只要拍戏和配音,他都随身携带,凡是遇上读不准的台词,即刻翻查字典,以求演戏精益求精,我故意调侃:老爷子,这本字典早过时该换新的了。可他却十分认真地说:“我只认这本字典,因为翻熟了。”直至八十多岁,他虽已记忆力衰退,仍与这本字典相随,在一次朗诵会上,表演了自己的拿手之作《琵琶行》,人们为他精彩的朗诵全场起立鼓掌,也为他一丝不苟的敬业精神动容。

孙道临对声音的研究,还有个例子记忆犹新,那是30年前,我到无锡采访中日合拍电影《一盘没有下完的棋》,此片的男主角原定赵丹饰演,后因赵丹过世,由孙道临饰演。戏中的他是个中国江南棋王,与日本棋王结下了生死之交,谱写了一曲中日友谊之歌。采访中我得知,中日摄制人员对他在下棋时脸露含蓄的微笑印象特别深刻,于是,话题转到了“如何让笑容自然而又亲切”,原来这也与声音有关。

国庆十周年时,上海各大电影院都悬挂十大电影明星照:赵丹、白杨、秦怡、金焰、魏鹤龄……孙道临也列在其中,为了拍好这张明星照,他反复琢磨,终于从配音的技巧中找到了窍门。拍照时对准镜头轻轻念一下“茄子”两字,口型就会展露出可爱的笑容,大家一试果然灵光,这一经验很快在圈内传开。有一次与艺术家聚会并合影,有人讲起孙道临的这一“妙招”,总理听罢笑道:“来来来,那咱们都来说‘茄子’!”果然,个个笑逐颜开,皆大欢喜。事后,电影杂志披露了这一花絮,“茄子”一词便不胫而走,直至30年后的今天,人们一拍照都会不约而同喊“茄子”,当然,很少有人知道这可是孙道临的首创。

同志们,永别了,我想念你们

孙道临接受最后一次采访时已近半痴呆,靠坐轮椅行动,记忆力急剧衰退,说话断断续续,但给人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是:“自己的记忆就剩下1950年到1960年那点儿了,你们认识的孙道临已经不存在了。”他还留存的1950年到1960年那十年记忆,正是他表演生涯的辉煌时期,生死他看淡了,恩怨他全忘了,荣辱得失他更不在乎,只有塑造的活生生的角色还在脑海盘旋,可见他对艺术的钟爱和对观众的尊重。

就我个人而言,我所“认识的孙道临”除了他的演技外,还有两点印象极深,即“怕羞”与“脱离了低级趣味”,一个大明星居然怕羞?是的,怕羞是孙道临性格内向的表现,是含蓄的文人气质的自然流露,尽管他在镜头前表现自如,对白台词口若悬河,但日常生活中常常会腼腆,我多次采访他时都有这种感觉:你夸他对角色的理解入木三分,他会腼腆;你赞他对戏的分析十分到位,他会腼腆;如果你邀他拍一张采访照,他有时会像个大姑娘似的一下子脸红起来。

“脱离了低级趣味”则是孙道临高尚人品的突出表现。他十分珍惜自己的公众形象,他常说:“正因为自己塑造了不少英雄人物,得到大家的认可与喜爱,所以更应洁身自好。”因此他拒绝商业性演出与广告邀请,面对物欲横流的文艺圈,谢晋的告诫是“金杯银杯不如观众的口碑”,而孙道临的座右铭是“演戏不能太功利,创作不能赶时髦,搞艺术决不能一切向钱看”。

直至临终,永远把他当做良师益友的亲朋好友同事知己都从四面八方赶来送别,妻子是他唯一认得清的人,而王文娟也一直陪伴着他,一下子阴阳两隔这是多么冷酷的现实!秦怡赶到灵堂前祭奠,说了一句感人肺腑的话:“道临不应该这个时候走。”他从国外赶来的女儿悲痛地说:“父亲勤恳善良,病重时还想着拍戏,现在他可以长眠了。”与他同住一家医院的张瑞芳回忆起50年前与之合作的电影《家》,她演瑞珏,他演觉新,他那时是那么年轻,如今却撒手人寰,她难过得无法接受记者采访。谢铁骊则还记得2005年电影百年的颁奖典礼上,孙道临坐轮椅推到台侧,自己坚持走上台去领奖,全场起立鼓掌。作为电影《早春二月》的合作者,谢导也认为孙道临是个随和、腼腆而又风趣的文人,他常开玩笑说:“我太熟悉肖涧秋生活的年代,一部电影拍下来我也成了一个肖涧秋。”黄蜀芹十分赞叹:“孙道临老师的音色特别美好,他演的都市的、儒雅的、知识阶层的知识分子形象与金山演的公子气的油亮和赵丹演的热气腾腾的富有生活气息的小市民,相得益彰。”挚友黄宗江称他“这位儒生影响了一代人的审美,在中国电影史上,这位富有诗人气质的艺术家有着特殊的地位”。

2008年1月3日,人们与孙道临作最后道别的现场,广大观众从四面八方涌来,献花、鞠躬,屏幕上不断滚动播放《渡江侦察记》《不夜城》《早春二月》《雷雨》《非常大总统》的精华片段。耳畔是孙道临主演在《永不消逝的电波》中地下工作者李侠被捕前,向电台发出动情的呼声:“同志们,永别了。我想念你们。”

孙道临与王文娟结为伉俪时已39岁,王文娟35岁,堪称大龄恋人、晚婚模范,黄宗江称之为“舒伯特与林黛玉的完美结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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