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面条 第5期

自从在我家便饭之后，美国教授耶格对中国家常菜赞不绝口，且以此为例，于课堂上阐述无名者对文明史的默默贡献。

某日，我们又邀他做客。这回换了花样，不但家常，而且家常得著名，覆盖面广，中国大部分地区都有的吃食。这就是炸酱面。

炸酱，我不会译，就含糊其辞：这是一种中国沙司（Sauce），专用来拌面条的。

一听面条，耶格来劲了。面条是全世界人民的朋友，从东方到西方，从古代到现代，喜食者如海如云。当然各村有各村的吃法，比如耶格，他最常吃的，是一种叫做“斯伯盖迪”（Spaghetti）的意大利细面条。这种面条的煮法，与中国的炸酱面、打卤面无异，不同的是调料、餐具和吃法。

调料或浇头，中国的花样太多，说不过来；餐具则是筷子和碗，精致人使小碗，豪放人使大碗；中西部产麦地带，众多豪放人大碗装了面，还要蹲到室外，挑着吃，扒拉着吃，边吃边交流信息。

美国人是用盘子盛面，拌上调料，用叉子绞缠成团，送入口中，咀嚼时不张嘴，不出声，若有所思，若无所思。

我们尊重客人，用盘子端上炸酱面，耶格一看说：这个很像“斯伯盖迪”。他说的没错，是很像。区别在于，“斯伯盖迪”浇的是牛肉番茄酱汁，红红的；我们这个，是黄褐色的鸡蛋炸酱，酱是中国东北的著名品牌，由大豆制成。

我说，今天，想请你尝尝这种面，这是千百万中国人的爱物。

客人连连叫好，主人谦虚，微笑，准备继续听取表扬。突然客人停止咀嚼，抿嘴，皱眉，似在忍受某种痛苦。没等我们有所反应，他刷地站起来，瞬间消失。

我和媳妇莫明其妙，面面相觑。

洗手间传来洗漱声、冲水声，耶格面色苍白地回来，苦笑说，他昨晚睡得少，胃有点不适。说完勉强喝了杯酒，匆匆告辞。

那盘只动了几口的炸酱面，静静呆着，委屈，窝囊，狼狈。耶格仁义，始终没说它的坏话，但我们明白，一定是它惹的祸。不赖面条，不赖鸡蛋，它们产自美国，受牵连了。酱，我们那个东北酱，才是关键之所在。这应该是耶格生平第一次接触它，在我们，是从小到大百吃不厌的美味，在他，则可能是受刑。别说老美，许多中国人也不习惯这种酱，他们体内缺乏相应的酶。我想起自己初尝奶酪时的生理排斥，对耶格生出歉意。

老天爷规定，特殊之食，须配特殊之胃。

应发明一种靶向疗法，将各种酶制成药片，其中一种，专用于欣赏伟大而危险的中国炸酱面，如此，天下面条爱好者俱欢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