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手写诗,左手写散文:余光中

时间:2022-08-15 05:10:04

右手写诗,左手写散文:余光中

余光中先生已不仅仅是我们想象中的那位“乡愁诗人”,甚至远远不止是一位诗人。在《余光中评传》中,作者徐学这样写道:“一个认真的学者,不苟的翻译家,写起字来,总是一笔一画方方正正;而在腐儒和道学家眼中却是十足的浪子,不道德的文人;一个喜欢开快车的诗人,喜欢一切高速的节奏,在诗歌中赞美飙车;同时也是瑜伽功的修炼者,先后养过十多头小鹦鹉,并为之精心撰写食谱;他酷嗜民族文化,自幼浸淫其中,发掘弘扬,终身不渝;而批评和剖析自己的民族和国人,比谁都坦白、锐利;他是浪漫的,写缠绵悱恻的情诗,从不间断,对可爱的女性有用不完的柔情;他又是科学的,搜集古今中外的地图册,钻研大部头的天文书,对地球的画像、世界的脸谱、天象的分布、宇宙的流转了解得十分专业;他是平易的民间的,有许多朗朗上口的童诗民谣为证;他又是深奥而神秘的,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时常有出神入化的创造;他并非任何一个教派的信徒,但也不是一个理直气壮的无神论者。总是觉得神境可亲,喜欢瞻仰大教堂,看寺看庙,在那里琢磨一些灵魂的问题;他喜好在家中静静欣赏地图、画册和唱片,他也更愿意用脚去丈量世界山川。亲人和朋友视之为诙谐的交谈者,他自称是女生宿舍的舍监……”或许这才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更加真实丰富饱满的文化大家。

(编 者)

作家档案

余光中,1928年生于江苏南京,祖籍福建永春。上世纪40年代末,他在金陵大学读书时开始创作,至今写作生涯达半个多世纪。1953年他与诗人朋友共创“蓝星”诗社,此后一直活跃在台湾诗坛。1958年,赴美国进修的余光中获艺术硕士学位,后回台湾当大学讲师,主编过许多知名杂志。80年代余光中曾赴香港教书。后来返回台湾,应聘在高雄中山大学任教。余光中诗文双璧,是极具特色和影响力的作家。他一生从事诗歌、散文、评论、翻译,自称为自己写作的“四度空间”。至今驰骋文坛已逾半个世纪,涉猎广泛,被誉为“艺术上的多妻主义者”。其文学生涯悠远、辽阔、深沉,为当代诗坛健将、散文重镇、著名批评家、优秀翻译家。现已出版诗集21种,散文集《左手的掌纹》等11种,评论集5种,翻译集13种,共40余种。他的《乡愁》一诗传遍华人世界,他的《乡愁四韵》与《民歌》等,亦颇流行。散文如《听听那冷雨》与《我的四个假想敌》等亦屡入选集,并收进两岸的教科书中。

假如我有九条命 余光中

假如我有九条命,就好了。

一条命,就可以专门应付现实的生活。苦命的丹麦王子说过:既有肉身,就注定要承受与生俱来的千般惊扰。现代人最烦的一件事,莫过于办手续;办手续最烦的一面莫过于填表格。表格愈大愈好填,但要整理和收存,却愈小愈方便。表格是机关发的,当然力求其小,于是申请人得在四根牙签就塞满了的细长格子里,填下自己的地址。许多人的地址都是节外生枝,街外有巷,巷中有弄,门牌还有几号之几,不知怎么填得进去。这时填表人真希望自己是神,能把须弥纳入芥子,或者只要在格中填上两个字:“天堂”。一张表填完,又来一张,上面还有密密麻麻的各条说明,必须皱眉细阅。至于照片、印章,以及各种证件的号码,更是缺一不可。于是半条命已去了,剩下的半条勉强可以用来回信和开会,假如你找得到相关的来信,受得了邻座的烟熏。

一条命,有心留在台北的老宅,陪伴父亲和岳母。父亲年逾九十,右眼失明,左眼不清。他原是最外倾好动的人,喜欢与乡亲契阔谈宴,现在却坐困在半昧不明的寂寞世界里,出不得门,只能追忆冥隔了二十七年的亡妻,怀念分散在外地的子媳和孙女。岳母也已过了八十,五年前断腿至今,步履不再稳便,却能勉力以蹒跚之身,照顾旁边的蒙之人。她原是我的姨母,家母亡故以来,她便迁来同住,主持失去了主妇之家的琐务,对我的殷殷照拂,情如半母,使我常常感念天无绝人之路,我失去了母亲,神却再补我一个。

一条命,用来做丈夫和爸爸。世界上大概很少全职的丈夫,男人忙于外务,做这件事不过是兼差。女人做妻子,往往却是专职。女人填表,可以自称“主妇”,却从未见过男人自称“主夫”。一个人有好太太,必定是天意,这样的神恩应该细加体会,切勿视为当然。我觉得自己做丈夫比做爸爸要称职一点,原因正是有个好太太。做母亲的既然那么能干而又负责,做父亲的也就乐得“垂拱而治”了。所以我家实行的是总理制,我只是合照上那位俨然的元首。四个女儿天各一方,负责通信、打电话的是母亲,做父亲的总是在忙别的事情,只在心底默默怀念着她们。

一条命,用来做朋友。中国的“旧男人”做丈夫虽然只是兼职,但是做起朋友来却是专任。妻子如果成全丈夫,让他仗义疏财,去做一个漂亮的朋友,“江湖人称小孟尝”,便能赢得贤名。这种有友无妻的作风,“新男人”当然不取。不过新男人也不能遗世独立,不交朋友。要表现得“够朋友”,就得有闲、有钱,才能近悦远来。穷忙的人怎敢放手去交游?我不算太穷,却穷于时间,在“够朋友”上面只敢维持低姿态,大半仅是应战。跟身边的朋友打完消耗战,再无余力和远方的朋友隔海越洲,维持庞大的通讯网了。演成近交而不远攻的局面,虽云目光如豆,却也由于鞭长莫及。

一条命,用来读书。世界上的书太多了,古人的书尚未读通三卷两帙,今人的书又汹涌而来,将人淹没。谁要是能把朋友题赠的大著通通读完,在斯文圈里就称得上是圣人了。有人读书,是纵情任性地乱读,只读自己喜欢的书,也能成为名士。有人呢,是苦心孤诣地精读,只读名门正派的书,立志成为通儒。我呢,论狂放不敢做名士,论修养不够做通儒,有点不上不下。要是我不写作,就可以规规矩矩地治学;或者不教书,就可以痛痛快快地读书。

假如有一条命专供教书,当然就无所谓了。书要教得好,也要全力以赴,不能随便。老师考学生,毕竟范围有限,题目有形。学生考老师,往往无限又无形。上课之前要备课,下课之后要阅卷,这一切都还有限。倒是在教室以外和学生闲谈问答之间,更能发挥“人师”之功,在“教”外施“化”。常言“名师出高徒”,未必尽然。老师太有名了,便忙于外务,席不暇暖,怎能即之也温?倒是有一些老师“博学而无所成名”,能经常与学生接触,产生实效。

另一条命应该完全用来写作。台湾的作家极少是专业,大半另有正职。我的正职是教书,幸而所教与所写颇有相通之处,不至于互相排斥。以前在台湾,我日间教英文,夜间写中文,颇能并行不悖。后来在香港,我日间教30年代文学,夜间写80年代文学,也可以各行其是。不过艺术是需要全神投入的活动,没有一位兼职然而认真的艺术家不把艺术放在主位。鲁本斯任荷兰驻西班牙大使,每天下午在御花园里作画。一位侍臣在园中走过,说道:“哟,外交家有时也画几张画消遣呢。”鲁本斯答道:“错了,艺术家有时为了消遣,也办点外交。”陆游诗云:“看渠胸次隘宇宙,惜哉千万不一施。空回英概入笔墨,生民清庙非唐诗。向令天开太宗业,马周遇合非公谁?后世但作诗人看,使我抚几空嗟咨。”陆游认为杜甫之才应立功,而不应仅仅立言,看法和鲁本斯正好相反。我赞成鲁本斯的看法,认为立言已足自豪。鲁本斯所以传后,是由于他的艺术,不是他的外交。

一条命,专门用来旅行。我认为没有人不喜欢到处去看看:多看他人,多阅他乡,不但可以认识世界,亦可以认识自己。有人旅行是乘豪华邮轮,谢灵运再世大概也会如此。有人背负行囊,翻山越岭。有人骑自行车环游天下。这些都令我羡慕。我所优为的,却是驾车长征,去看天涯海角。我的太太比我更爱旅行,所以夫妻两人正好互作旅伴,这一点只怕徐霞客也要艳羡。不过徐霞客是大旅行家、大探险家,我们,只是浅游而已。

最后还剩一条命,用来从从容容地过日子,看花开花谢,人往人来,并不特别要追求什么,也不被“截止日期”所追迫。

1985年7月7日

民 歌 余光中

传说北方有一首民歌

只有黄河的肺活量能歌唱

从青海到黄海

风 也听见

沙 也听见

如果黄河冻成了冰河

还有长江最最母性的鼻音

从高原到平原

鱼 也听见

龙 也听见

如果长江冻成了冰河

还有我,还有我的红海在呼啸

从早潮到晚潮

醒 也听见

梦 也听见

有一天我的血也结冰

还有你的血他的血在合唱

从A型到O型

哭 也听见

笑 也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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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愁诗人余光中:中文是中国文化的长城

他两度离乡,因此酿成了一缕无法排解的乡愁;他学贯中西,却坚守中文――这一中国文化的长城。

“掉头一去是风吹黑发,回首再来已雪满白头。”他,就是台湾诗人、作家余光中。

记者:您的一首《乡愁》在大陆堪称是脍炙人口,当年您写这首诗的动机是什么?

余光中:当时是上个世纪70年代初,那个时候我离开大陆已经有20多年,看不出任何重回故乡的迹象。这是一种看得到对岸,却看不到迈向对岸的可能的乡愁。这种感觉在我的心中酝酿了20年,所以写这首诗只用了20分钟,情绪就像水瓶乍裂,瓶中水一泄而出。

记者:现在通讯方式十分便利,不但有电话、手机还有MSN、QQ、电邮等。您觉得这种传统文化下的思念之情还有容身之地吗?

余光中:传播学家曾经说过,传播方式会倒过来影响传播内容。信息的灵便有着其正面意义,但另一方面也让你分心。尽管如今人与人之间可以保持高频率的密切联系,但人仍旧需要有一段独立思考的时间。艺术家必须默默地体会世界、体会人生。

记者:您自称是游子作家,多年在海外,却一直用中文写作。中文是您安身立命的精神原乡。

余光中:德国作家托马斯・曼在二战期间流亡美国时,有记者访问他说,“您流亡到美国来,不觉得绝望吗?您远离故乡这么久。”托马斯・曼说:“凡我在处就是德国。”因此,“凡我在处,就是中国”,读书人应该有这样的自信。对于成为游子的作家,手中真正能够把握的利器就是母语。中文在握,就是故乡在握。每多写一个字,从仓颉以来所有敏感的心灵都与我们同在。

记者:您说过中文是中国文化的载体。现在的中文中不断有外来词汇,还能够传承传统文化吗?

余光中:我在演讲中曾戏问听众何以我们只说“张三李四”而不说“张四李三”。其实这无关学问,“张三”是平平,“李四”是仄仄,所以对仗而铿锵,如此而已。同样地,我们说“千方百计”而不说“千计百方”,只说“欧风美雨”而不说“欧雨美风”。不要以为今人已经弃文言而不用了,其实平仄、对仗、简洁、凝练等等仍然是我们母语的美学生态。

中文是真正的中国文化之长城。中文一旦沦于粗糙、混乱,中国文化必然式微。在我感性的想象中,中华文化就是一个很大的圈,圆心无处不在,圆周无迹可寻,中文就是它的半径,中文走得越远,圆就越大。作家的责任就在于要保持、扩大文化的半径。

记者:您一直认为汉字是世界上最美丽的文字,但近年来有的学生花在英语上的时间甚至超过了自己的母语,有的习惯于电脑打字,一提笔就忘字。您觉得中文在下一代手里还会如此美丽吗?

余光中:不仅仅是中文,世界各国的语文都面临着这个困境,学英文的浪潮令我们忽视自己的母语。英文或者西方语言主要是拼音,汉字象形的成分比较多,譬如你写个“雨”字,中间四点就好像有那个感觉;你看到“笑”字,好像有一个人的笑脸;“哭”好像有一个哭的脸。鲁迅曾出过一个谜语:双雁归来细雨中,打一个字。是什么字呢?就是“两”,因为雨里面的四点变成双雁,两个“人”字,这种趣味是西方文字不可能领略的。

(选摘自《解放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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