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呆子”说

时间:2022-08-15 11:21:02

上学期我给本科生开课,一位同学课间来到我的身边,忧心忡忡地说:“老师,俺不怕读书,就怕读书多了变成了书呆子。”听了这话,我把这同学上下打量一番,实在看不出多少“书呆子”的迹象,遂应声说道:“不必担心。成为书呆子不见得是一件容易的事,那至少要具备两个条件:一能‘进得去’,二要‘出不来’。”光这“进得去”,就够众多读书人忙碌终生了,遑论“出得来”与“出不来”?

明清时期,以八股取士。读书人需熟读四书,模仿圣人口气、按照固定格式,为文应举。早在明清递嬗之际,以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为代表的早期启蒙思想家,面对天崩地解的时代巨变,怀着家破国亡的沉痛心情,曾展开对于传统文化、学术和教育的深刻批判与反思。“八股之害,等于焚书,而败坏人才,有甚于咸阳之郊所坑者但四百六十余人也”――顾炎武的这一震古烁今之论,就产生于那个时代。鸦片战争以后,特别是从开始,以八股文为代表的科举式教育因无法满足富国强兵的历史诉求,在“变科举、兴学堂”的声浪中进一步成为维新人士声讨的对象。顾炎武的名言被梁启超提升为“八股之害,甚于焚书坑儒”后,更是不胫而走;它与严复等批陈八股文“锢智慧”、“坏心术”、“滋游手”的名论相携手,成了重塑历史、变革现实的流行话语。在这一过程中,“八股”作为传统教育的象征,成了腐朽落后、无补世用之物的代名词。

可是,历史的吊诡之处在于,在“理论是西方的,实际却是中国的”尴尬历史处境中,沿着“西学为用”――“用”西学以富国强兵的路数建立起来的新教育,在那些急于用新教育改变中国社会现实的思想者眼里,也终于变成了无补世用的“新八股”或“洋八股”。以至于深受进步主义教育思想影响,强调生活与教育、社会与学校、书本知识与儿童经验和个性紧密联系的1922年新学制,也难逃“八股化”的嫌疑。所以,到了20世纪二三十年代,在聚拢于“新教育中国化”旗帜下的各种新教育流派那里(如陶行知先生的“生活教育”理论、陈鹤琴先生的“活教育”理论等),“八股”所象征的已不只是中国的旧教育(“老八股”),也是贴着现代西洋标签、具有强烈移植模仿色彩的中国新教育(“洋八股”);而所谓“新教育中国化”,内在地蕴含着从实践中生成符合中国实际的制度和理论的历史要求。这个时期的理论,在强调“用”这一点上与过去并无二致,差别仅仅在于,理论与“用”取得了更加紧密的联系:理论不只是为了“用”,而且,为了更“有用”,理论自身就必须来自于“用”。

陶行知先生批评新、老八股,最为形象而典型的一句话是:“读死书,死读书,读书死。”“读死书”是从读书的内容上立说的,指所读之书无关于当前的实际生活;“死读书”、“读书死”是就读书的方法立言的,即不能在学与用,知识、理论与实践的密切联系中读书。为了突出生活实际和“用”的地位,陶先生干脆提出:在生活教育中,与其说“读书”,不如说“用书”。这样,以“教学做合一”为理论基础的生活教育的教科书,最终不能不以“生活用书”的面目出现:学与用取得了高度的一致,理论也在与实际的合一中完全变成了操作性知识。

在陈鹤琴先生看来,既然旧教育是“读死书,死读书,读书死”,那么,新教育理所当然地就应该“读活书,活读书,读书活”。于是,紧步生活教育理论后尘的“活教育”理论,只需变“死”为“活”,就已经完成了教育理论从传统到现代的伟大转变。“大自然、大社会都是活教材”――陈先生是用这样一句响亮口号来概括“活教育”之课程论的。当教材从书本转向世界本身、转向大自然和大社会,人们的视野和境界似乎一下子变得气势恢宏起来。可问题在于,如果说世界本身也是一部书,那么,它与作为书本的世界仍然存在着实质性差异:书本是人类已经打开了的世界,而世界则是尚未被人类打开的书本。让儿童用未经文化和文明打磨的自然之眼,去直接“阅读”那未被文明之光照耀的“大书”,呈现在儿童面前的,除了自然、神秘和惊异,还是自然、神秘和惊异。这与原始人类面对大自然时的情形并没有什么两样。好在陈先生自己也是先读有字之书、后读无字之书的(他在中国所进行的儿童心理和幼儿教育的开创性研究,就是用他留学美国所学来的新理论和新方法观照中国问题的产物),还不至于彻底否定书本知识的价值,故他对于“书呆子”的论说似乎也还中肯:读书人成了书呆子,不是因为书读得多了,而是因为读书不联系实际。只是,这读书的“死”与“活”,终究还是落在了一个“用”字上。

我总觉得,中国现代学术、思想的得与失、成就与问题,都与这个“用”字有不结之缘。因为讲“用”,我们才有了西学的不断输入,有了现代意义上的中国思想和学术,也有了中国的马克思主义和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理论;也是因为讲“用”,才出现了知识、理论、学术的习惯性挪用和庸俗化,用政治的或经济的逻辑去取代学术的、理论的逻辑也一再拥有了事实上的合理性。

“用”与目的性密切相关。做事不讲“用”,便没有目的,那不是人干的事儿。可是,目的来自于人类生活的各种不同层面。可以说,人类生活有多少层次和面相,人类也就有多少反映其需要的目的以及服务于这种种目的的“用”。就拿读书一事来说吧,“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为个人将来谋个好差事而读书,固然是“用”,把读书作为一种生活方式、为了读书而读书,又何尝无“用”?非要把读书之“用”定于一隅,也会把书读死。更何况,中国现代学术、思想中所凸显的“用”,是有形之用、有用之用――即服务于外在功利目标(如上自国家富强,下至个人求职谋生、穿衣吃饭)的用,而非无形之用、无用之用――即满足人的求知欲望和丰富知识提升境界的精神性功用。它集中体现在以“理论――实践”模式为基础的“理论与实践相结合”话语中。

这种话语实际上是现代性的“工程――技术”思维的文化隐喻,又是以实验科学为代表的现代经验科学治学方式的普遍化形式。它倾向于把“实践”理解为“造物”的活动(这正是技术的特点),把“理论”理解为造物的方案或构想。所以,民国时期的不少学者会把“学术”解释成“科学和技术”;而中国现代教育学,则把“目的―手段”或“原理―原则―方法”作为自己的典型结构方式。在“理论”与“实践”的相互限定中,理论也被手段化了,它被定位于用,被锁定在对于行动方案和方法的指引上(所谓“可操作性”),以至于理论自身直接变成了操作性知识。理论知识的独立价值消失了。

事实上,即使撇开知识、理论多种多样的人文熏陶价值不谈,仅仅从知识与人的理智发展关系着眼,理论的首要价值也在于思想操练。也许,我们从理论中得不到某种方法的训诫(其实,一种特定方法常常不来自某种单一理论;一种理论,如果它称得上理论的话,其启示也常常不会只指向某种单一方法),却可通过思想操练,使思想得到凝聚、提升,进而走向澄明之境。以澄明之心看、想和做事情,其境界便会迥然不同。如此说来,把读书、学理论死定在服务于外在功利性目标上,岂不是大呆特呆?

读书不可呆,却可“如痴如呆”、“如醉如狂”。后者代表了一种很高的读书境界,它不仅意味着读书者全身心的投入,也意味着读者与作者精神上的亲密无间、融为一体。“未进去”之前,四边皆黑、无路可入,对那充满理智挑战之物的热切向往,会让读书之人孜孜以求、寝食俱废;“已进去”之后,书中之言“若出于吾之口”,书中之理“若出于吾之心”,一个崭新的精神世界豁然呈现,自然“心与气合”“舒畅发越”,读书之人不禁手舞足蹈、欣喜若狂,“三月不知肉味”也不算夸张。这大概就是孔夫子所说的“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吧。

读书之人不可成为呆子,却不妨有点儿“呆气”,冒点儿“傻气”。这“呆”和“傻”,体现了可贵的书生意气:天真质朴、执著坚持。他或许会略带酸腐,不如时刻准备贩卖知识、奉迎取巧者来得实惠,却也避免了后者身上那让人厌恶的俗气。想想看,一个读书人若忘了自己的本分,没有一点儿书卷气儿,精明得像个商人,灵活得犹如政客,岂不令人作呕?

在一个处处弥漫着商业气息的时代,不乏精明伶俐之士,要保持一点书生意气反倒难了。物以稀为贵,故曰:“不必担心。”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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