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余怀《余子说史》的遗民情怀

时间:2022-08-15 03:20:18

[摘要]明亡之后,余怀史论之作颇多,《余子说史》是其中尤为重要的一部,也是反映其遗民情怀最显著的一部。此书的遗民情怀主要体现在对明亡责任的追究,对政治、政事的讨论,对个人与国事关系的讨论上。

[关键词]余怀;《余子说史》;遗民情怀

[中图分类号]G1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3115(2009)01-0035-03

明亡之后,治史成为明代遗民的一种普遍行为。清初明之遗民治史,追究明亡是一重大主题,如谈迁的《国榷》、查继佐的《罪惟录》、李清的《南渡录》、顾炎武的《圣安纪事》、王夫之的《永历实录》、屈大均的《皇明四朝成仁录》等,作为遗民行为,都带有一种特殊的庄严性。

余怀(1636~1696),明末清初人。明亡之后,余怀论史的著作颇多,但多已散佚,流传下来可见的著作有《余子说史》、《东山谈苑》、《四莲华斋杂录》、《砚林》、《茶史补》、《妇人鞋袜考》等。其中《余子说史》作于明亡之后,与明亡之恨紧密关联,是余怀史学思想表述最充分的著作。

此书的遗民情怀主要有以下几方面。

一、亡国深思

崇祯自缢,给明人以沉重打击。南上虽南明弘光政权建立,江南各界人士似乎仍抱有一线希望,但明军一与南下清兵相接,便溃败无地,残明之士的复国梦想破灭,亡国之感遂弥漫心胸。余怀的亡国之痛亦深植于其早期史论中:

金陵世不受兵,王F楼般以后,大抵皆降,惟侯景攻台城最惨,百姓流亡,相与入山谷江湖腊日根木叶菱芡而食之,所在皆尽,死者蔽野,富室无食,皆鸟面鹄形,衣罗绮,怀珠玉,俯伏床帷,待命听终。千里绝烟,人迹罕见,白骨聚如丘陇焉。

此语虽说南京,实亦影射清兵南下之“嘉定三屠”和“扬州十日”的惨烈屠杀。如前所指“广陵”之祸,“今则又见”的联系,可见余怀正是在古今的相互联系对照中痛陈明亡之际的惨烈伤害。“今则又见”是理解余怀史述的重要思路,余怀正是借助于历史重述、重构的方式来表达其对明亡的痛切思考。这种思考的一个重要视角是重新检视君主之地位、治理及其效能。主要从两个方面展开:一是从肯定的角度颂扬历史上的英明之君,一是从否定的角度批评历史上的亡国之君。而尤以后者为其所重,并进而追究为君之责:

前世亡国之君,如梁简文帝、陈李二后主、宋徽宗,皆擅隽妙之才,优游儒雅,驰骋词林,岂不成一名士,而乃以君国子民之任舁之,鲜不败矣。四君非荒淫暴虐而各受惨祸,后之人揽其文章诗画,未尝不哀其不幸也。或云:徽宗即李后主再生,神宗一日薄西山幸秘书省,阅江南李国主像,见其人物俨雅,再三叹讶。而徽宗生生时,梦李主来谒,及北狩金人用李主见艺祖故事。异哉!再世复为人君而复亡国,其艰辛又倍于曩时,结习不化乃尔乎。

余怀对为君者的怀疑主要针对其统治之术。“朝野以侯景之祸共尤朱异,惭愤发病而死,故事尚书官不以为赠,帝痛惜异,特赠尚书右仆射,此与R杞奸邪,我殊不觉同一意也。安得不亡国乎。”“公羊称郗克眇,季孙行父秃,孙良父跛,使眇者逆眇者,秃者逆秃者,跛者逆跛者,此真可发一噱春秋,以国事为戏,可以概见。”国事堪重,不可为“戏”, 余怀批判“以国事为戏”的做法,不只是批判玩世之风,也批判隐逸山林之士,批判明末士人的意气之争。余怀认为个人与国事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范石湖成大当宋孝宗时起祠,知处州,陛对论:‘ 力之所及者三,曰日力,曰国力,曰天力,今尽以虚文耗之,不知一时所及者何事。’后世读之,有令人流涕者。”这是正面的阐述。“陛对”,指在朝廷上应对君主的询问。“虚文”在此不能确指何事,但非落于实事是肯定的。在国事不振之时,个人力量被“虚文”所损耗。国家危难之际,士之价值被旁置,不能得到充分的展示,英雄无用武之地,这正是大部分文士的尴尬,一面是国难,一面是个人抱负无法施展,在双重压力的挤迫下,士人遭遇了群体的失重感。而余怀针对此国事下的个人行为进行了一定的阐述:

甚矣!荆轲剑术之疏也。不以匕首直L其胸,而曰生o以报太子,呜呼,何其愚也。夫樊於期为轲死,田光先生为轲而死,秦舞阳为轲而死,高渐离为轲而死,死者数矣,而轲亦死,太子丹亦死,燕因之以亡。悲夫。虹贯日,马生角,易水岂不至今寒哉。

荆轲剑术是“疏”还是精,实不是此要讨论的重心,而国难之际个体行为的失当才是这里要检讨的重点,可究竟当以何种方式报国、安家、守身,余怀并未加以分析。

二、政治讨论

国之亡是亡于君还是亡于政?实际上,君与政本来就不可分,由君而治,由治而议政,乃为意料中事。明人爱议政,且常以国事自任。余怀在其著作中亦常议古,论述政治之失。这一思路在《余子说史》中占了相当多的篇幅。兹举一二见之:

党锢非盛世所宜有也,我一时气节矜尚,亦有可观,若张俭亡,望 门投止,所过株连,横被杀戮,而俭俨犹存,还乡复为卫尉,年八十四而死,真可谓而苟活者矣。善乎夏馥之言,曰:“孽自己作,空污良善,一人逃死,祸及万家,俭宁不愧乎?”

嗟哉,东汉党锢之祸,至此烈也,然亦诸名士有以自取。汝南范滂等游客京师,非讦朝政,太学生争慕其风,互相标榜,申屠叹曰:“必有焚书坑儒之祸绝迹。”梁砀间自同庸人,卒不及患,若皇甫规自命西州豪杰,耻不与党人之列,犹是好名之祸也,豪杰贵在自立,岂以附党为重,舍己从人,愚惑之甚,安得谓之豪杰乎?

天下之治,是以“柔”治,还是以“刚”治,自不能简单一语可道,但余怀欲使天下得治的想法却很明确。明末党锢之祸、“互相标榜”之风、士人意气之争,亦亘古未有,余怀此举不过是借前人说法,表明自己不欲沦入党锢之中,也不欲陷于学派之争,而是以大局为重,采中立之做法。借助于史述以成其参政之思,不过是一种政治力量的延伸与转化,亦为余怀不甘旁置于国事之外、寻士之“任事”途径的做法。

三、彰显节义

赵园认为:“明末事之不可为,南明事之不可为,即使亲与南明朝事者也多洞若观火。”崇祯之殁,激发了明人的忠君意识,国既不能全,如何全节成为明清之际士人的重大选择。值明亡之际,不乏敢于赴死的明臣,而苟活之明遗民,“死”一词亦经常悬于心胸,赵园《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提到,“死之为主题在这一特定时期的笼盖性”。《余子说史》中讨论节义的文字不下几十则:“隋炀被弑死节者仅许善心一人,然善心陈臣也,不死于陈亡而死于炀弑之日,可谓死不得其所矣。”许善心之“死不得其所”,不是谓其不当死,而是不当死于隋炀,许善心本为陈臣,言其当死于陈亡,则“死节”是应当的,其对“死得其所”的纠缠,乃因余怀以为一臣服于一朝,亦当死于一朝,言外之意,不当身仕二朝。不惟于此,卷三述张宾语:“‘事功殊途,非腐儒所闻,君当逞节本朝,吾自夷难为效。’非一代英雄,孰能为斯语乎?”亦云:“稽康为司马昭所杀,稽绍死节于荡阴,以死报杀父之仇,故稽绍之忠异于王裒之孝也。绍从子亦死于北征。”卷八述高欢语,“安敢不尽节” 。卷八叙元兵入闽,执建宁朱浚,欲收降朱浚,朱浚曰:“岂有朱诲翁孙而失节者。”遂自杀。无论“逞节”、“死节”、“尽节”,还是较论“失节”,其服膺对象皆为“本朝”。

《余子说史》中还有“死君”、“死主”之言:“卢奕以御史中丞留台东者,安禄山陷东都,吏民亡散,奕遣妻子间道走京师,而朝服坐台,被执,数禄山罪,骂贼不绝口,临刑西向,再拜而死,忠矣哉。”尽“忠”“汉之董承耿纪,晋之诸葛毋丘,齐之刘秉袁粲,周之五谦尉迟,皆破家殉国,视死如生”;卷七言马I,“元兵攻马I,三月城破,I率死士巷战,被执断其首,犹握拳奋起立,u时始仆,贼惊世”,则为“死城守”。由“社稷”而“君王”亦为自然转换。

如果苟活于世,未能“死节”,则“节”不能“逞”,亦不能“尽”,所面临的问题就是如何“守”了。在这一点上余怀认可的是不降、不臣。卷四云:“始终为梁者惟一王琳,始终不降陈者惟一周迪。”卷六述郑所南“义不臣元,坐必南向”,称赞其情感依然依附于前朝,余怀认为“不降”、“不臣” 是行为的底线,不苟合于新朝,不出仕于新朝,则尚可见得“节”之操守。故余怀批评六朝“王俭、谢F、沈约、范云辈遂每以身为鹰犬,名士至此,亦可怜矣,宜后人不消称名士也”。余怀自身做到了“不降”、“不臣”。 不过观其对此问题的反复纠缠,亦可见他心底的彷徨挣扎。从“死节”到“逞节”,到“守节”,道德境界的期许与现实生存的冲突,使余怀不得不步步后退,“守节”一事亦不得不大打折扣,也算是一种“可怜”。

赵园认为,“至于治史的目标设置,固然赋予遗民史学以特殊品性,也不能不有妨于充分的学术”,于余怀而言,对于明亡原因的追究在其著作中表现得比较突出。余怀的史述,长处不在考据,不在重现历史,其避重就轻的文羽,应以“性情”、文学的眼光来审视,从中体会余怀的遗民心态由强而弱,由愤世而适世的变化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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