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女儿有了女儿

1

从怀孕那天起，她就决定顺产，不是勇敢，而是因为有个女人说顺产就是受罪，她不服气。虽然想象了很多困难，可等到临盆时，她才明白什么是生死悬于一线。

痛疼开始如同摇摆的线，接下来像是织帛，再然后如同裂帛，华丽的声音让她大脑一片空白，可她分明听见自己喊了一声，妈，接着就像是一种彻底交代，一声啼哭缝合刚刚破裂的世界……

妈！20年来，她第一次情不自禁地喊了出来。而在此之前，她恨那个她叫妈的女人，同样也正是这个女人在电话里要她剖腹产，说顺产那叫受罪。她想，不就是生个孩子吗，她偏不按母亲说的来。

奇怪的是，就在女儿呱呱落地之前，那么坚硬的恨突然柔软起来，她在女儿第一声啼哭响起来时，忽然泪流满面，她也成了妈，就在那一刻，她知道了她和妈心意相通。

她拔电话，接通时大声喊妈。而电话那头分明有些迟疑，片刻，那个熟悉的声音传过来，二姑娘？她说，妈，你当外婆了。母亲忽然哭了起来，哭声越来越来大，边哭边说，我们的二姑娘当妈了，当妈了……

20分钟后，女儿被护士收拾得一尘不染，放在她的身旁。女儿看着她，那双宝石一样的眼睛甚至有一丝笑意，她把小小的女儿抱在怀里，就像个小猫那样，女儿找到了乳汁，开始是一滴一滴的，直到汩汩流淌，她觉得自己就像一条春天的小溪……

先生安静地看着她，末了说，她的神态在某个瞬间朝着圣洁，朝着凛然，朝着遥远的老家。她叹了一口气，深深地，因为同样遥远的母亲，在陕西之南。此时，她在乌鲁木齐。

她突然想起来，此时这里还是傍晚，老家已经夜深了，隔了两个时区呢。她想，这一夜母亲也会不眠……

2

不是此时，她在乌鲁木齐待了很久，很久。那年春天父亲去世之后，家里眼看着捉襟见肘，虽然母亲咬着牙说，只要我有一口气，我就要让你们念书，让你们考上大学成为公家人，整天吃好的穿好的。话虽这样说，可日子总得一天天过的。

远在新疆的伯父写信来，说别的忙也帮不上，帮着养个孩子，这就意味着她们姐妹3个之中有一个得离开。母亲立刻同意了，城市多好啊。

那年她8岁，有个10岁的姐姐，有个6岁的妹妹。姐姐没有问母亲会让谁去，她也没有问，只有妹妹说，城市里是不是有白馍呀？母亲说是的，妹妹笑了说，那让我去。母亲说，我还没有想好谁去。

她们姐妹仨忽然都勤快起来，一个比一个乖巧。姐姐割草装了筐还不算，总要加个盖儿，妹妹做不了别的，听见鸡叫就爬进鸡笼，捧着一个热乎乎的鸡蛋一定交到母亲手里。而她总是抢在母亲之前，把碗筷收了洗了，提了小水壶去水井，一趟一趟地提，一定要把水缸装满。另外，在媒婆上门劝母亲改嫁时，她像疯了一样，把人家推向门外，大声咒骂，她想她得保卫母亲。

从小，她就是个敏感的女孩儿，她想她被送走的机会只有1/3。可她没有想到，那年暑假伯父回来后，她成了惟一的人选。她大哭，她只所以要表现得这么好，是因为她压根儿就不想去城里，她想留在母亲身边……

跟着伯父走的那天，她哭得死去活来，感觉自己被丢弃了，心里非常恨母亲。

3

在乌鲁木齐待一个冬天之后，她接受了现实，偷着跑回家是不可能的，虽然老家的地址烂熟于心。

伯父隔一段时间会写一封信寄回老家，常常是姐姐回信，内容基本一样，只是家里都好。有一回，伯父要她给家里写信，她试着写，我在这里挺好的，写完之后，她撕了，她不想让母亲看到她写的字，虽然母亲一字不识。

13岁那年暑假伯父带着她回了一趟老家，她想念家人，可回到家却摆了一副冰冷的样子。因为她看见家里多了一个男人，母亲让她管那人叫爸。她咬着牙，不肯说一个字，她突然想起来当年她骂媒婆的事情，她想母亲让她走，肯定是除眼中钉的。

她穿着白色连衣裙站在院子，说普通话，就像广播里的声音。小妹说，二姐，你像个客咧。她不理妹妹，妹妹盯着她脚上的袜子，怯怯地说，真好看。她冲着妹妹发火，好看让你妈给买呀！姐姐生气地说，她妈不是你妈呀？她说，不是，我是她不要了的！姐姐冲过来要掌她的嘴巴，却被母亲喝止，母亲说，老二长大了就会明白的……

离开那天，她是蹦蹦跳跳着走的，从回家到离开，她没有叫过一声妈。只是，她默默地把平时省下来的零用钱放在母亲的枕头下，她那双袜子放在妹妹的枕头下，把那只心爱的钢笔放在姐姐的抽屉里。后来姐姐给她写信说，母亲美美地哭了一场，重复着一句话，等二姑娘长大了就会明白的……

她上高中那年还回去一次。那一次，她安静了许多，母亲头上已经夹杂了白发，她也想喊了一声妈，可嘴巴却像生锈了一样，可那一次她肯叫继父一声叔叔。她想着，人家来帮忙养活姐姐妹妹，那也是额外的。

后来，老家有人来天山淘金。母亲请那人带了几块腊肉过来，捎话让她考上大学时回去一回……当然，她回去了。母亲把整整一万块钱交给她，说，给你准备的学费。

那几年家里日子越来越好了，只是母亲越来越老了，母亲实现了她的目标，她让3个女儿成了“公家人”。她问过母亲，为什么当初不要我了？母亲说，等你当妈就晓得了。

这些年她想了很多办法来理解母亲，可好像没有功效，是母亲剥夺她和老家的亲近，强硬地改变她的生活方向……

就在此时，她当了妈，她很想念母亲，可怎么想，也不具体。

4

第二天傍晚，母亲出现在病房门口那刻，她以为是在梦里，跟在母亲后面的还有姐姐妹妹，她傻在那里，只顾着一劲儿地哭。母亲伸着粗糙的手抹她的眼泪，直说坐月子，不敢哭啊……

原来母亲昨天夜里就行动了，让住在县城的姐姐妹妹找车回来拉她，因为老二当妈了！清晨就直奔西安，母亲实在忍不住，第一回大手大脚地说，咱们给她飞过去……

她迫不及待地问母亲，当年你为什么不要我了？姐姐妹妹也盯着母亲。母亲安静地说，让你跟着伯伯走，那是因为你抓周时，一把抓了围裙，你姐抓周时抓的是毛笔，你妹抓周抓的是算盘，别人说这是命中注定的。我心里打起了小九九，这老大老小抓的都是公家人弄的事情，只有你抓个围裙，这不是锅前灶后的事情嘛，我就想着，到城里去，城里台子高啊，说不定也会成器……

接下来的两天，母亲一直陪着她，总是有话说，总是说不完。她忽然明白，那么恨，其实，就是那么爱。

第三天她从医院回家，给母亲调好水温，然后掩上门。她听见母亲轻轻叫一声，她打开门，母亲忽然羞涩地抱住双臂，曾经丰满的母亲，已经干瘪。她说，妈，怎么了？母亲说，我头一回用这么一大缸好水，舍不得……她说，那回头就在这里，天天洗。母亲说，得回去，家里还有个老头子。

她再一次落泪，母亲就像一棵水仙，努力地开，开出3个花朵，努力供济养份，等花开美了，剩下的是才是自己，那么瘦弱干枯，却无怨无悔。（摘自作者的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