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贤》的前世今生

时间:2022-08-11 12:01:45

《小姑贤》是上个世纪50年代流行甚广的一出优秀剧目。主要是写王林与妻子李荣花感情甚笃,然李荣花为婆婆焦氏所不喜,焦氏百般刁难她,甚至逼子休妻。此事为小姑桂妮所知,她想方设法从中调停,并以己已长成,即将为人媳为例,反复开导其母,使其母改变态度,最终全家和谐相处。

如此一部颇具影响的剧目,最早产生于何时,其本事又源自何处,似未见有专门文章叙及。

笔者于上个世纪90年代承担南京大学中国思想家研究中心所交付的《赵翼评传》撰著任务时,细读《瓯北集》,偶然发现有关《小姑贤》本事的信息。瓯北《虎丘绝句》诗之五曰:“欲访芳祠迹巳消,《小姑贤》曲久寥寥。棠梨花下真娘墓,多少游人把酒浇。”并于诗下注曰:“元人宋襞有《小姑贤》诗,自注:‘虎丘南地名。有姑欲逐其妇,以小姑谏而止,邻人祀之于此。’”本诗写于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春,既言“《小姑贤》曲久寥寥”,则说明《小姑贤》一剧,早在乾隆之前(或乾隆初年)就巳时常演出于南方吴地一带,否则,何以称“久寥寥”?笔者又循此线索,翻检元人宋褧的《燕石集》,中有《小姑贤祠》一诗,题下注曰:“虎丘南地名小姑贤。时民家有姑恶新妇,欲织罗而去之者,其小姑悉自揽取为已过,冀以悟母,母悔而止。乡人祠之。”诗谓:“离鸾别鹄两沉冥,肠断庐江焦仲卿。不见虎丘南畔月,至今常为小姑明。”

宋襞乃宋本(字诚夫)之弟,大都(今北京市)人。因其游历大江南北,见闻颇广,故熟谙小姑贤故事。而台湾学者唐文标在《中国古代戏剧史》第七章引宋氏此诗小注,则曰:“小姑贤,为虎丘南地名,昔有民家,姑恶新妇,欲罗织之,其小姑悉引为己过以悟母,母悔而止,乡人词之。今院本谁爨,有《小姑贤》一折,即演此事。”较《元诗选》所录,文字差异较大。最关键之处,是多出“今院本谁爨,有《小姑贤》一折,即演此事”数句。若果如此,则元代当有《小姑贤》院本存在,可补历来戏曲书目之著录。然唐氏未注明所依版本,笔者未见原始材料,不敢遽下定论。

为搞清这一问题,先要从《燕石集》着手进行查考。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燕石集》卷八《小姑贤祠》诗注全同《元诗选》文字,亦无衍出的那数句。而近人俞樾《茶香室四钞》卷五“小姑贤祠”条谓:

国朝程庭鹭《多暇录》云:“小姑贤,为虎丘南地名,昔有民家,姑恶新妇,欲罗织之,其小姑悉引为己过以悟母,母悔而止,乡人祠之。今院本杂爨,有《小姑贤》一折,即演此事。见宋褧《燕石集》。”

对比发现,唐氏所引文字与此几乎全同,唯“祠”误作“词”,“雜”误作“谁”。据此可知,《中国古代戏剧史》所引文字,系转手材料,当本自程庭鹭《多暇录》或俞樾《茶香室四钞》。

《小姑贤》之本事,虽然是取自民间实事,但在结构情节方面,无疑借鉴了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孔雀东南飞》)之内容。《小姑贤》登场人物四个,所写题材相类,曲剧演出本中婆母亦为焦氏,这恐怕不是巧合所致,分明有受《孔雀东南飞》诗之影响的痕迹。元人宋褧且有意将小姑贤事与“庐江焦仲卿”相比拟,后世剧作家未尝不以《孔雀东南飞》所写事件为参照而结构该剧之情节。

就曲剧《小姑贤》而论,婆婆之刁钻奸顽,描写得十分出色。日近午,婆母要吃饭,当儿媳李荣花将饭端上来时,她嫌好道歹,称饭“短盐少酱,没咸没甜”,“水哩巴唧,油腻格耐的一股子刷锅水味”。儿媳欲“去厨下另做”,问她想吃何等饭食,她却说面条“长拉拉”不吃,米饭味如黄沙,“面疙瘩”不喝,油饼硌牙,炒鸡蛋“腥巴巴”,羊肉饺子太膻,猪肉饺子太滑,萝卜馅子苦,韭菜馅塞牙,令媳妇无所适从,左右为难。她给儿媳布置的活计,则更不靠谱:

清晨起两大缸水你来打,早饭后缸底恶水再倒它;倒去恶水换新水,再扛起钉耙下南洼。八亩红薯你刨净,刨红薯捎带着薅豆茬;豆茬薅来三大车,你背你驮弄回家;豆茬光要黑豆茬,黄豆茬我不要它;黄豆茬若是有一根,不抽筋也要将皮扒。柴火拾上两大垛,一天三遍你晒干它,到了冬天娘烤火,趁着火亮你纺棉花;一夜我要九斤线,少一两别说我难打发。我叫你推着磨来纳鞋底,做饭还把鞋帮纳;做着撩着还不算,捎带着给我搓捆麻。我叫你手推磨来脚打箩,头顶着簸箩筛芝麻;平斗麦来我要尖斗面,再剩下麸皮一斗八。

可见,恶婆婆形象活脱而出,无以复加。同是一碗面条,儿媳妇送来,她百般挑剔,连骂带打。当女儿再次端上来,谎称是自己另做的时,她眉开眼笑,赞不绝口,说:“我只把一口汤用在腹下,好似满嘴开香花”,“面条细又长”,“味鲜赛鱼虾”,“仙丹难比它”。同是纳好的鞋底,儿媳妇送来,她屡屡刁难,当女儿夺过鞋底,谎称嫂子拿错了,鞋是自己做的时,焦氏马上转怒为喜,赞叹有加。其奸钻刁滑之形象跃然纸上,令人痛恨有加,又忍俊不禁。

此类情节,尽管评剧《小姑贤》中亦曾叙及,但在细节的渲染上,则较曲剧略逊一筹。且二剧在情节收煞上也略有不同。评剧是写周继孟关起门来声称要打老婆,其实棍棒是落在枕上,声传窗外,并谎称妻巳被打死。婆婆姚氏是担心打死人须吃官司,娘家人也会来报仇,才转变思想。这一转变有点牵强,且小姑的作用并不是太明显。而曲剧《小姑贤》,则是当婆母逼子休妻时,女儿现身说法,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声称“女儿我今年十七八,眼看着也就要寻个婆家;摊上个恶婆婆就像娘你”,边说边举起其母毒打嫂嫂的大棍比画,说:“无过错举大棍将儿欺压。一日三顿打又骂,油盐针线挑岔岔;死不了来活不了,你能不把闺女我疼煞?不死不活难忍受,娘呀!怕的是死在棍下难见妈。”当母亲说哪有这样蛮不讲理的“狠婆婆”时,桂妮则直指其母。先历数母亲平时虐待儿媳之行为,“生来嘴如刀,成天挑岔岔;日子不会过,倒会把香插;抓住俺嫂子,就把恶气撒;人家在棍头下,还恭敬孝顺妈;你却是打足骂够要休她”。还强调,“你常说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儿到婆家不比在自家;有道是二尺门里三尺门外,人家要折磨儿娘你也无法,你若是当面把理讲,娘呀!问到咱家你难把话答”。并说:“若摊上个丈夫像俺哥,护不得妻子害怕妈妈;婆婆打我他不敢问,暗地里忍气吞声把泪擦;打足骂够婆婆休了我,娘呀!你心里得法不得法?”桂妮知道母亲十分疼爱自己,故紧紧抓住其性格弱点,将自己日后可能遇到的遭际讲述给母亲听,终使母亲动容。见母亲思想有所转变,她乘势进言,引导其以己度人,推己及人,意欲唤醒焦氏沉睡已久的良知,“天下父母都把儿牵挂,儿行千里想坏妈妈;为人都是父母养,看看自己比比人家”。在母亲逐渐接受劝说,有回心转意苗头的关键时刻,桂妮又动之以天伦之情,终于使焦氏改变了对媳妇的态度。

人称:“每一个人都占据分给他的位置,他必须依此行事。他所扮演的社会角色预先规定了他的行为的整个‘脚本’,很少留有独出心裁和打破常规的余地……举一动都被赋予象征意义,必须遵守公认的格式,按照既定的形式进行。”剧中的婆婆,以其社会身份而论,训媳妇,行家法,似乎约定俗成,理所当然,是因为她就是这么走过来的。所谓“前十年娘在棍头下,后十年娘把棍头拿”,就是她的人生写照。直至女儿将道理说破,她才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均是在无理取闹,折磨儿媳,从而在根本上转变了生活态度。

这一转变,是思想认识上的转变,是真正的转变,非外力所加,故显得真实自然,情节的转换也较为可信。该剧生活气息浓郁,题材紧扣传统社会习见的家庭伦理生活,语言风趣峭拔,故而很受大家欢迎,且有《小姑不贤》《小姑恶》之类仿作纷纷出现,活跃了当时的戏曲舞台。尤其是1950年我国第一部婚姻法颁布实施,要求废除男尊女卑,反对家庭暴力,实行一夫一妻、男女平等。为配合宣传,肃清旧思想的影响,此剧更频繁上演,在群众中造成了很大影响,其内容情节几乎家喻户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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