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密 9期

时间:2022-08-10 10:14:10

回忆有时是一种享受,尤其是小时候的事——那些莫名其妙的举动,想想蛮有趣蛮难为情的。那时,我十四岁,读初中二年级。时间是上世纪70年代。

我家很小,离学校又近,家里还有弟弟妹妹,又烦又闹,所以一吃好晚饭,我就往学校跑。我们的学校不大,只有初中。全校只有班主任林老师一个住校老师,听说她家在很远的郊区。林老师很年轻,比我们没大几岁,像个姐姐。也许我语文最好,也最听话,所以她特别喜欢我,常常对我说晚上没事来玩。林老师长得很好看,同学都在背后说,像个电影明星。不论上课还是下课,我常常会偷看她几眼。

那是个夏天,晚上的月亮很亮,圆圆的像个大银盘。深蓝的天空中,稀疏的几颗星星一闪一闪的。那时,学校没有门卫,只有一扇小门,九点钟以前不会锁,因为有时校长和老师在办公。每次我总是悄悄地推开那扇小门,蹑手蹑脚地一溜小跑,来到林老师的寝室。

林老师的寝室在学校的后操场,外面是一条走廊,寝室的后窗口对着一个小花园。她的寝室不大,一张小书桌,一张钢丝床,一个小书橱,墙上挂着一帧林老师的照片。

这一天,屋里亮着灯,门半掩着,露出林老师一截白皙修长的腿。不知为什么,我的心突然像揣着一只小鹿一样怦怦地跳起来。我不由停住了脚步,犹豫着,不敢向前。林老师一定坐在那张藤椅上看书,我猜想。

大概我惊动了林老师,她拉开门一看,惊喜地说:“啊,是你啊,快进来快进来。”我依然站着没动。她的眼睛像天空的星星特别亮,微微笑着:“还难为情呀,进来。”说着,伸手一把拉住我,把我拖进屋。林老师的手好柔软啊。

林老师从饼干箱里拿出几块动物饼干,递到我手里。那时我长得矮小,别看我读初二,还像个小学生呢。我不好意思,没拿。她说:“还客气啊,拿着,吃。”我没吃,握在手里,趁她不注意,悄悄藏进了口袋。

如要问自己:“晚上为什么喜欢到林老师这里来?”我自己也答不上来,只知道想来。我瞥一眼林老师刚才看的书,上面写着很大的两个字:简爱。她拿起书翻了几页,说:“小说,你暂时还看不懂。”“里面写什么?”我随口问。对于书我还是很有兴趣的。她笑笑说:“爱情,你懂吗?”我没吭声,心想,爱情,还不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事?谁不懂!但脸上还是装出一无所知的样子,并摇了摇头。

林老师把我领到书橱旁,说:“你要看什么书,自己挑。”我的目光快速浏览着,刚要锁定一本书时,门外传来校长的声音:“谁在这里啊,这么晚还要打搅老师!”

我早吓得不敢吱声,不敢抬头看一眼。晚上到林老师这里来,最怕遇见校长。每次来几乎每次碰到。每一次都是在校长的训斥下,灰溜溜地离开。每次又都是林老师抚着我的肩膀,送我到校门口,细声细语地说:“别害怕。有空再来,林老师欢迎。”

校长姓苗,我们叫他苗校长。个子矮矮的,和林老师站在一起,好像还是林老师高呢。但他很精干,站立时身子很直,人很挺拔,尤其指挥我们学校鼓乐队的时候,手一举一挥的,好威武呵。而且,苗校长画画特别好,学校墙上的许多画都是他画的。老师们都说他很有才华,我们也心服口服。但我们看见他就害怕,怕什么,也说不出,就是怕,一百个怕,一千个怕。看到他,就是不做坏事,心也会咚咚乱跳。

这次离开时,林老师随手从书橱里抽出一本书,放到我手里,说:“很好看的,带回去看。”我小心翼翼地走过苗校长的身边。苗校长笔挺地站立在走廊里,好威严。我不敢看他一眼,刚走出两步,突然站住,回头朝他猛地一连鞠了三个躬。接着,我连奔带跑,逃也似的跨出了校门。回头愤愤地望一眼站在远处的苗校长,心里骂,哼,林老师欢迎,你管不着!

第二天,学校出事了,一件天大的事:林老师被人打了,而且在课堂里,我们上课的时候。

这是一节语文课,林老师给我们讲解法国作家都德的小说《最后一课》,我们听得津津有味。我坐在第一排边上靠窗的一个座位,看林老师最清楚,她讲课不紧不慢,声音特好听。那天,她好像是穿着蓝条子的连衣裙。当时,我们班的女生们很封建,到了夏天,谁都不肯第一个穿裙子。我们男生早已汗衫短裤,女生却还是盖脚的长裤。最后,林老师带头穿了裙子。为此,我写了一篇作文,题目是“第一个穿裙子的人”。当然,这受到林老师的特别嘉奖,为此我得意了好几天。那天林老师穿的连衣裙比其他女生穿的都好看。其实,林老师穿什么都好看。

就在这时,教室门突然被踢开,刘凤英的妈闯了进来。刘凤英是我班的女生,是个留级生,她高高瘦瘦,脑袋特别怪,像只横放的冬瓜,前额凸后脑凸,我们叫她“冬瓜头”。她的妈在弄堂里赫赫有名,长得又粗又壮,在菜场帮人拉黄鱼车,比男人还凶还猛,打起架来横冲直撞,人送外号“黄鱼车”。这一天天气很热,她穿一件肥大的汗衫和一条短裤,脚上拖一双塑料人字形凉鞋。一进教室门,她二话没说,一把揪住林老师的衣领,伸手“啪”地就是一巴掌:“你冤枉俺闺女,打击报复!”

顿时,课堂里炸开了锅,全乱套了。林老师猝不及防,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得捂着脸,缩到角落里,愣愣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吓呆了,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后来,我一直后悔当时的懦弱,怎么会这样胆怯?一点都不像个“拔刀相助”的男子汉。出乎意料,这时候,后面两排高大的男生纷纷冲了上来,他们跨过走道,有的甚至跳过课桌,团团围住了横行霸道的“黄鱼车”。她有点惊慌,嚷着:“你们要打人啊,你们要打人啊。”这时,前面几排的女生像有人指挥似的,不约而同纷纷把座位往后拖,留出黑板前一大块空地方,让他们大展身手。我也缓过神来,非常起劲地加入女生的行列,一边拖座位,一边跟着大喊:“打,打,打!”

“黄鱼车”再凶再猛,也敌不过五六个腰圆膀粗的男生。这几个平时调皮捣蛋的男生正巴不得有这样的机会“发泄发泄”“施展施展”呢。他们有的抱她的腰,有的踢她的脚,有的反剪她的手,还有的掐她的肉,疼得她哇哇直叫。此刻,我也发挥了超常的智慧,一转身直奔体育室,抱来一根粗粗的拔河绳,大喝一声:“把她捆起来!”

教室里乱成一团。

这时,不知谁尖叫一声:“校长来了!”

教室里顿时没了声音。“黄鱼车”反倒不肯罢休,拍手拍脚地大叫大喊:“他们打人,他们打人!”

苗校长毕竟是苗校长,他没答理她,也不说话,拨开教室门口的几个女生,缓缓走到她面前,双眼直直地盯了她几秒钟,声音并不响亮,反而十分低沉,有一股威慑的力量:“刘凤英妈,这是教室,不是菜场!”回头又对大家挥挥手,说:“都回去坐好,继续上课。”

“黄鱼车”还不罢休,指着在一边流泪的林老师嚷:“她打击报复。”苗校长没理她,走到林老师跟前,小声地说了些什么,声音太轻,我们没听清。林老师抹了抹眼泪,理了理头发,低着头走上讲台。苗校长这才回过神,狠狠对着“黄鱼车”说:“跟我来,有话到校长室去说。”

一场风波就这样平息了。

刘凤英的妈跟着校长乖乖地走了,林老师还在抹眼睛。不过,她重新拿起了课本。可是,这时候谁还有心思上课?大家七嘴八舌,不约而同把矛头指向“冬瓜头”刘凤英。刘凤英在一边只会“呜呜”地哭。她坐在我的后排,我一股脑儿把所有的气和恨,统统撒在她身上。我猛地把座位狠狠往后“哗”地一靠,课桌重重地压在了她的身上。全班哄堂大笑,平时老与我作对的家伙也朝我跷起了大拇指。

事情没有完。放学的时候,班里一个小灵通悄悄告诉我们,有个警察在校长室。我们当然很好奇,校长室旁边是大队部办公室,里面没人,我又是大队委员,在这里偷听最安全。我把耳朵紧紧贴在墙壁上,生怕漏掉一个字。

“你必须向林老师赔礼道歉!没有什么好讨价还价的!”这是苗校长严厉的声音,“你女儿不做值日,还用扫帚殴打同学,林老师要不要教育?这也叫打击报复?岂有此理!”“黄鱼车”的嚣张气焰早已熄灭,嘴里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什么。校长室里又传来皮鞋的“笃笃”声,那是苗校长的脚步声。苗校长发怒时,就这样走来走去:“你自己也看见,是我拨打的报警电话,把警察同志请来的,因为我们老师决不允许被人欺负!”

我看不见苗校长的脸,但可以想象,他一定气愤到了极点,脸铁青,声音也已经变样了。苗校长好像还不解恨,狠狠地擂了一下桌子,一字一句说:“我是校长,告诉你,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必须向林老师赔礼道歉,马上去!”

校长室里一阵骚动。

我们好高兴啊,有人居然偷偷拍起手来,为苗校长替林老师报了仇,为我们解了恨。我在心里为苗校长暗暗叫好,早把前一天晚上的不快丢到了九霄云外。

校长室的门开了,我们从窗口看得清清楚楚,“黄鱼车”跟着苗校长和一个警察同志,老老实实朝老师办公室走去……

我是班级的宣传委员,负责出墙报。每天,在所有的学生中我总是第一个到校,检查检查墙报上的文稿、画稿是不是被风吹掉?是不是被人弄坏?当然,最主要的是想帮林老师做点事。不知为什么,我很想帮林老师做事,哪怕帮她拿拿粉笔盒,捧捧作业簿,擦擦黑板,也很开心。我还有事没事去办公室,看看林老师在做什么,吃什么。林老师住在学校,所以她早饭就在办公室吃。

有一天,我推开门一看,她已经在用餐,一杯豆浆,还有一块清蛋糕。她经常吃蛋糕,有时是奶油蛋糕,有时是奶白蛋糕,但大多时候是桂花清蛋糕。她看见我在办公室门口探头探脑,微笑着说:“找我有事吗?”我灵机一动,忙说:“彩色粉笔用完了。”说着,走进办公室,我拿了两支彩色粉笔,又瞄了一眼那杯豆浆,迟疑了一会儿,慢慢走到林老师跟前,从衣服口袋里挖出一只还有点烫的鸡蛋,放在她面前。

“怎么,给我吃?”林老师一惊,笑着问。

“我家的鸡自己生的,不是买的。”

“你家养鸡?”

“嗯,是我养的,它每天生一只蛋。”

“你不吃?省给我吃?”林老师拿在手里,捂了捂,“还是热的呢。”

“……”我什么也没说,一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我很开心,终于把这只在我心里想了好几天的蛋送给林老师了。我想,林老师一定会吃得津津有味。

其实,来学校最早的是苗校长。他总是骑一辆自行车,很早很早就来到学校了。他的自行车停在办公室的墙角边,钢圈被擦得锃亮,铃声又清又脆。我们常常羡慕地围在它的周围,拍一拍它的座垫,摸一摸它的把手也开心。在老师上班前,苗校长就在校长室画画,画什么,谁也不知道。有一次,我瞥见苗校长又在画画,无意间张了张,不料被他发现了,他狠狠瞪了我一眼,我逃得比兔子还快。

这一天我很高兴,整整高兴了一天,因为林老师吃了我送的一只蛋。

读书,考试,分数对我来说,小菜一碟,根本用不着像很多人那样,躲在家里背啊背,默啊默,抄啊抄,写啊写,我呢,照玩不误,星期天,把书包一扔,人早到了南京路的一家旧书店。

这家旧书店我常去,那里有许多好看的书,随你翻随你看,没人管,还不要钱。我特爱看书,但爸妈从来不给我买书,爸说,书又不能当饭吃,不买!要看自己想办法。于是,我想了个到旧书店看书的“办法”。

这家旧书店在南京路的一个转弯角上,面积不大,书很多,各种各样的都有。我什么书都看,只要好看的,我就翻,常常看到书店快关门,才依依不舍放下书离开。

这个星期天,我吃好午饭,一扔下饭碗就来了。我躲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有滋有味地看起书来。如果这本书我喜欢的,我可能就一口气看完;假如不喜欢的,翻两页,就去换一本,比在图书馆看书还方便。这天,我已经换了好几本,就没有一本让我入迷的。我又走到书架前寻找。我挤在人堆里东翻翻,西找找,忽然,看到一本莫奈的画册,很鲜艳,就随手翻看起来。

我除了喜欢看书,还喜欢画画。我曾经偷偷学过,没人教,想画啥就画啥,画得无拘无束。苗校长除了当校长还兼课,是我们的美术老师。他常常表扬我,说我有点画画的天赋。我最讨厌化学课,不做实验,老师像老和尚念经那样念课本。我呢,偷偷画画,画讲台前的那个老太太化学老师。有一次被发现了,她告状告到林老师那里。林老师朝我直叹气,正巧苗校长在边上,他难得朝我笑了笑,摸摸我的头说:“算了算了,和我小时候一样。”说实话,我头上一阵温暖,回去自己还傻乎乎地摸了好几下。我这才发觉苗校长并不可怕,有时还蛮亲切的。我很想跟苗校长学画画,几次想走进校长室,看看苗校长每天画的是什么,但始终没这胆量。

莫奈是个法国人,也是个大胡子,是个什么印象派画家。看过简介,我随便翻了几页,突然,一个裸光屁股的女人画像赫然映入我眼帘,吓得我连忙把书合上。我从其他书上看到过,这叫“画”,在那个时代是算作很黄色和下流的,小孩不能看。我的心在怦怦乱跳。我捧着画册,像捧着个烫山芋,不知该不该丢掉。我傻愣愣地站着,脑子里空荡荡的,手轻轻抚摸它的封面,手指头却不由自主地又一页一页地翻起来,只翻画册的一个角。翻着翻着,翻到哪一页,自己也不知道,眼睛却偷偷瞄着翻起的一条条缝隙。终于,又翻到那一页了,那一页纸像一块磁铁,紧紧地吸引着我的眼球。紧张和好奇的我慢慢把它打开,禁不住盯了一眼,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一个的女人。

好像周围的人顿时都在看着我,自己像一个被人发觉在行窃的小偷,也顾不上放回原处,扔下画册,逃也似的奔出了书店。

逃出书店,走过几家商店,我的心才慢慢平静下来。但画册上那个的女人已经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这一切我对谁都不会说的,打死也不会说,只能永远埋在心底里。

星期天的南京路真像作文里描写的那样,“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我走到平安电影院门口时,正巧电影院散场,一大群人从里面涌出来。我被挤到墙边上,旁边是一家酒店,门玻璃上刻着“珠江”二字。我眼睁睁地看着散场出来的人,一个个从我面前走过。这时,两个熟悉的人突然走到我跟前,是苗校长和林老师,旁边还有个小女孩!猝不及防,我拔腿想逃,但已经来不及,林老师喊住了我:

“孙立人,别走啊!”

我不得不站住,呆呆地看着他们,朝那小女孩偷偷瞥了一眼。小女孩四五岁,白白胖胖,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花裙子,小皮鞋,很好玩。她一点儿也不怕陌生,上来拉拉我的手,还使劲摇了摇。看模样,他们刚看完电影出来。

“是你的学生?”苗校长问。

“不愧大校长,上海第一大忙人,自己学校的学生都不认识?你还给他们上美术课呢。孙立人,我班上的,坐第二排。”林老师的口气很随便。她在学校可不是这样对苗校长说话的,在外面怎么变成了另一个人?

“哦,想起来了,”苗校长一拍脑袋,说,“上化学课画画的那个。”

“还好,没患健忘症。”林老师笑了笑,转身问我,“怎么在这里?去哪里啦?”

“……”我喃喃地,不知怎么回答。

电影院散场涌出的人流渐渐散去,人行道恢复了原有的平静。

“一起走吧。”林老师拍拍我的肩,牵着小女孩的手,向静安寺方向走去。

前面就是中苏友好大厦,人行道一下子开阔许多,旁边还有街心花园。小女孩开心地挣脱林老师的手,往前狂奔起来。“当心,菲菲!”林老师一边喊一边追了上去。苗校长满脸微笑,不紧不慢跟在后面。

“你叫孙,孙什么?”苗校长心不在焉,没话找话地问我。

林老师刚刚向他介绍我的名字,才几分钟,就忘得一干二净!我第一次没好气地说:“孙,立,人!”刚说完,又很懊悔,还有点后怕。

这时,前面有个农民挑着前后两挑蝈蝈,向我们走来。初夏,傍晚前的太阳还很亮,热乎乎的。人行道旁有几棵大树,浓荫蔽日。树阴下,蝈蝈的叫声要有多好听就有多好听。走在前面的小女孩已经不肯往前走,凑近蝈蝈,朝着苗校长大喊:“爸爸,爸爸,我要我要!”

我终于明白,那小女孩原来是苗校长的女儿。

当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了白天在画册上看到的女人……醒来时吓得我一身冷汗,内裤上有一摊冷冷的硬硬的东西,不知是什么。我又怕又慌,偷偷换下,担惊受怕地去洗干净。唉,妈见了还大惊小怪地在天井里嚷:“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立人自己洗裤子啰!”

六一快到了,学校里热闹起来,这也是我们初二同学的最后一个儿童节。学校的鼓乐队几乎天天训练,放学练不算,早晨也在练。苗校长格外忙,这支鼓乐队全区闻名,是苗校长一手建立和培养起来的。这几天,雄壮的鼓号声时时回响在我们耳畔。

我缺少音乐细胞,不喜欢唱歌,也唱不好歌,所以没资格参加鼓乐队,只能在一边观看。好羡慕啊,特别是击鼓,那击鼓手多神气,那击出的咚咚声让你听得心会跟着跳呢。我呢,只会拿出两支长长的铅笔,权当鼓槌,在空中胡乱地击打。

苗校长可威风了,训练的时候常常拿起在阳光下闪亮的指挥棒,在队伍前雄赳赳地指挥,还会大声吆喝几声。围观的除了学生还有老师。我发现,林老师也经常在观看。

苗校长开始注意我。美术课时常常手把手地教我,指导我怎么用笔,怎么临摹,怎么构图,怎么运用色彩,当然,我也学得很认真。他经常表扬我,有一次居然当着林老师的面,跷起大拇指夸奖我,说我进步很大,是惊人的。同时,奖励我一对鼓槌,还说有机会让我参加鼓乐队。林老师刚要替我谢谢他,他却朝林老师眨眨眼,说:“你的得意门生,我能不努力培养?”我突然觉得苗校长一下子对我关心起来,我有点受宠若惊,开始不太怕他啦。

这一天,我又很早到学校,鼓乐队已经在场地上训练了,大喇叭,小喇叭,长笛,短号,皮鼓,响得热火朝天。过两天就是六一节,区里好多领导要来参加庆祝大会。苗校长忙得像陀螺,从校长室出来,匆匆忙忙赶到训练场地去,刚走两步,忽然又返回来,好像忘了啥东西。他猛地叫住我:“孙立人,到我办公室去,帮我把鼓乐队的名册拿来。”说完,急忙走了。我哪敢怠慢,拔脚就向校长室飞奔而去。

我第一次跨进校长室。校长室很大,一张办公桌,一把办公椅,两个沙发,一长排书橱。旁边一张小桌子上摆满了画笔颜料,五颜六色。靠墙壁立着一块画板,用画布遮盖着。我的眼睛飞快在办公桌上搜索,突然,玻璃板下的一张照片引起了我的注意,这是一张合影:苗校长,小女孩和一个和小女孩长得很像很像的女人。这小女孩不就是那天在电影院门口遇到的吗?那么,毫无疑问,这女人一定是小女孩的妈妈,也就是苗校长的妻子了!我没有多想,也不敢多想,拿起桌上那本鼓乐队的名册,往外就跑。

刚走两步,我又忽然停下,回头看了看那块被画布遮盖的画板,很想看看苗校长究竟画的是什么,平时没有机会,也不敢,现在的机会真是千载难逢啊。“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我,说时迟那时快,我一把掀开画布,一幅人物油画像赫然呈现在我眼前:林老师!熟悉而亲切的脸庞,千真万确,林老师!苗校长画的是林老师!我揉了揉眼睛,再仔细一看,这下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是美丽的林老师!

这时候,我脑海里嗡嗡直响,莫名其妙地手忙脚乱起来。我稍作镇静,把画布重新遮好,正准备离开,墙角的几个蛋糕纸盒又吸引了我的眼球,纸盒空空的,留着一丝丝吃剩的蛋糕痕迹。蓦地,林老师每天早餐的一幕又呈现在我眼前,难道林老师早餐时的蛋糕都是苗校长给买的?怪不得苗校长每天到学校最早,原来是来给林老师送蛋糕的呀!猛地,我好像明白了什么,什么都明白了。一瞬间,“拍马屁”,“讨好”,“献殷勤”,“谄媚”,“求爱”……所有我掌握的、理解的和不能理解的、好的和不好的词汇,统统涌现出来。更可恶更可耻的,他有妻子,他还有女儿,还干这样的勾当!“可耻”,“卑鄙”,我从来没有这样大胆,不顾三七二十一,撂起一脚,把那几个蛋糕盒踢得四分五裂。

我发疯一样奔出了校长室。

我发现手里还攥着苗校长叫我拿的鼓乐队名册。我灵机一动,叫住一个同学,请他去交给苗校长。爸妈说我从小就很有志气,既然讨厌他恨他,就不想看见他,还管他什么校长不校长!

鼓乐队正练得如火如荼,同学们陆续来上学了,再过一会儿,就要升旗,早操,就要上第一节课。也就是说,一天的学习生活即将开始。

这天放学,我故意很晚回家。我做了一件见不得人的坏事,神不知鬼不觉,趁四周没人,偷偷把苗校长那辆自行车轮胎里的气统统放光,还将前后两个轮胎上的气门芯扔到阴沟里。我很得意,拍拍弄脏的手,刚想离开,猛地发现“冬瓜头”刘凤英就站在我后面,朝我瞪着一双狡黠的小眼睛。

我吓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自从刘凤英的妈殴打林老师的事件爆发后,“冬瓜头”成了班级里的众矢之的,下课除了去厕所,就呆在座位上,没人理她,包括所有女生。以前,她就不和女生玩,专门和我们男生混在一起。我们男生玩什么,她也玩什么,玩豆腐刮子,滚铁圈,抽陀螺,样样精通。她能打架,和谁都敢打,从不怕谁。只是她读书实在太差,成绩单上都是“红灯”。我是学习委员,有时就帮帮她,帮她解题,和她对答案。一次代数测验,她破天荒得了62分,她妈破例奖给她一支钢笔,她就拿来给我,我怎么会要?她妈大闹课堂的事发生后,也是我第一个和她说话,她很感动,常常站在我身后,像我的保镖,因为我长得矮小,有时会有人欺负我。

现在,我做的坏事被她看得一清二楚,她会不会告诉苗校长?或者告诉她妈?或者谁也不说,为我保密?

第二天,正巧有美术课。苗校长一跨进教室,一脸严肃,直呼我的名字:“孙立人,给我站起来!”

我心一惊,终于东窗事发。我竭力装得一脸无辜,慢吞吞站起来,心里在紧张地盘算该任何应对。

“你说,昨天你做了些什么?”苗校长特地走到我面前。同学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都疑惑地看着我。

“没做什么……”我尽可能地保持冷静。

“没做什么?拔气门芯,放轮胎的气,对不对?”苗校长单刀直入。“没有,我没拔,也没放。”说什么也不能承认,我得坚持到底。刘凤英不会告密,只要她不说话,就没事。他又没有证据,凭证据说话么。

“好,那我问你,我叫你去拿名册,你为什么让别的同学给我?办公室里的那些纸盒子谁踢的,乱七八糟!我的画又是谁看的?你说!”

“不知道。”我的回答干干脆脆,毫不含糊。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哪里来的勇气和魄力,敢于和我敬仰的苗校长对峙。

“还不承认?有人已经看见啦,要不要对质?”苗校长穷追不舍,终于使出了杀手锏。同学们都紧张地注视着我。

难道刘凤英已经告诉苗校长?或者还有别的人看见?或者苗校长故意在诈我,唬我?这时候我才真的紧张了,头上微微冒汗,脑子在飞快地转动,感到脸也开始变色。我的神经几乎要崩溃。

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坐在我后面的刘凤英举起手,突然说:“别冤枉孙立人!轮胎的气是我放的,气门芯也是我拔的!”

“真是你?”苗校长一脸惊愕地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当天回家,我打开书包准备做功课的时候,发现书包里有一张纸,上面写着歪歪扭扭的几个字:“放心,我会永远保密。”我一下认出是刘凤英的笔迹。她什么时候藏进去的,我一点点也不知道。这家伙真鬼。

刘凤英鬼,苗校长比她更鬼。

其实,聪明的苗校长不会相信刘凤英会放气和拔气门芯,她妈大闹课堂是好几天前的事,要报仇早就报了,何必等到现在?我的疑点比她多得多。但是,苗校长不再追究,这件事好像就这样偃旗息鼓了。我越想越觉得苗校长鬼,太鬼了。

苗校长在忙六一节,加紧训练学校的鼓乐队。各班级都在忙,忙着排练文艺节目,准备联欢会上演出。每年六一节,我们班的节目都得名次,不是第一,就是第二。总导演是林老师,节目有创意,唱歌舞蹈朗诵就是与众不同。可是,最近几天,林老师再也没有过去那样热情,好像墙脚边一棵被太阳晒蔫的小草,整天没精打采,像变了个人一样,懒得为我们排练节目。放学后,我们一群文艺“积极分子”留在教室里乱哄哄的,说好听点是“排练节目”,说难听点是在瞎搞。群龙无首啊!刘凤英很起劲,把住门口,像个义务警察,把看热闹的同学统统赶到教室外面。唯有我心不在焉,惦念着林老师,不时奔到办公室去看,林老师怎么啦?听老师们说她的胃一直不太好。

办公室里很安静。林老师一声不吭,默默地坐在办公桌前批改作业,一只手捂着肚子,好像胃疼。我想去叫她,但没有理由。她看见我,也默不作声,依然低头批作业。

我敢肯定,林老师有心事。

六一的前一天放学后,她来看我们排节目。她始终坐着,说话很轻,好像站着的力气都没有,脸色很苍白。她不时摇头,因为我和几个男生的朗诵毛病百出,不是吐字不清和声调不齐,就是缺少感情。后来,她不得不站起身,使出劲,帮我们纠正发音,改正姿势,培养感情。最后,她摸了摸我的头,说:“行了,加油!”

林老师的手依然温暖,柔软,但有点烫。

六一联欢会终于给盼来了,我们都换上白衬衫蓝裤子,戴着鲜艳的红领巾,在鼓乐队雄壮的进行曲中,列队进场。我们唱着队歌,踏着鼓点,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过主席台,接受苗校长他们的检阅,我们整齐地行起了队礼和注目礼……

我的目光最后在台下找到了林老师,她和一些家长在一起。

这时候,我突然发现苗校长的女儿也来了。小女孩穿着漂亮的花裙子,在老师和家长中间穿来跑去,像只快乐的花蝴蝶。

林老师却离得远远的,独自站到另一边,冷冰冰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发现很多老师的目光都在暗暗注意她,似乎准备看什么好戏。

小女孩看见了林老师,飞也似的奔过去,亲热地拉住林老师的手。林老师的手一挥,没让她牵,还往旁边挪了两步。有的老师已经在指指点点。苗校长也已看见,马上奔去,蹲下和女儿不知说了些什么,又骗又哄,才把女儿拉走。

林老师站着,纹丝不动,像一尊冷冷的雕像。场地上吹起一阵风,扬起一阵灰,林老师用手绢悄悄擦了擦眼睛。头发被吹乱,她用手指抚了抚。她在竭力维持自己的平静。

几乎所有同学都在为自己班级的演出加油鼓劲,唯独我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并关注着每一个细节和林老师的每一个表情。这究竟是为什么?后来我才明白,当时一个十四岁早熟而多情的男孩——我,心中已经有了个仰慕的女性——美丽的林老师。

刘凤英坐在我的边上,推了推我,塞给我一张小纸条,朝我诡异地笑笑。我悄悄打开那张皱巴巴的纸条,又是几个歪歪扭扭的字:

“有个天大的秘密,要听吗?”

六一节一过,就是紧张的期终大考。一切又和平时一样,大家都埋头在功课里了。

林老师好多天没来上课,病了,听说是胃病,不知是住院还是在郊区家里休息,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一时找不到代课老师,只能今天甲班老师明天乙班老师轮流代课,后来,只得苗校长亲自上阵。苗校长真是神通广大,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语文课照样上得有声有色,精彩纷呈。最后几天的课都是复习课,其他老师不是抄题目对答案,就是发复习提纲做练习。苗校长非常能“归纳”和“总结”,几个重点被他拎得清清楚楚。他还给我们讲故事,我印象最深的是巴金和他妻子的故事,他妻子好像叫什么珊,不久前刚去世。巴金没把妻子的骨灰下葬,而是一直放在自己的床头……当时,我们听得入了迷,渐渐地,苗校长进入了我们的视线;而林老师呢,开始被我们慢慢淡忘。

说真的,林老师刚生病的起初几天,我很惦记她,曾经好几次在没人的时候,盯着问刘凤英那个天大的秘密。可是,在联欢会那天还很起劲的“冬瓜头”,不知为什么,嘴巴闭得紧紧的,再也不肯把秘密告诉我。我问了好几次,她始终闭口不言。慢慢地,我的心也冷了,不问了。

期终大考以后,我随父母去了内地一个城市生活。临行前,我没能向林老师告别,这成了我少年时代最大的遗憾。

尾 声

一转眼,三十多年过去了,当我回到上海,这座城市已经翻天覆地,我实在不敢相认,可林老师美丽的倩影永远镌刻在我心灵深处,无法抹去。

一天,我偶然看到一份教师内部刊物,一个熟悉的名字跳入我眼帘:林静芝。啊,不就是林老师吗?再一看文章,果然是我心目中的林老师。她在文章中怀念她的学生,字里行间,洋溢着对那些昔日孩子浓浓的爱。

不费吹灰之力,我迅速找到了林老师的住址。

这是一栋公寓,19层高。我按响了门铃,心早已按捺不住难以抑制的激动。开门的是个端庄的女士,我报了名字,她回头高声喊:“妈,你的学生来看你啦。”

我走进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客厅一侧的门。这时,门开了,缓缓走出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起初,我一愣,再一辨认,是林老师!她的走路姿势,她的举手投足,她的一颦一笑,还是我记忆中的林老师!

“我是孙立人啊。”我激动地迎上前去,自我介绍。

“啊,不认识不认识啦。”林老师从上到下打量我一番,摇着头说,声音还是很清脆,大凡老师的声音不大会变。

三十多年,风风雨雨,坎坎坷坷,我有多少话要对老师倾吐,感激,思念,向往,但又不知从何说起。林老师却显得很平静,请我喝茶。她在思索,在记忆的海洋里寻觅。一生在校园里耕耘,有多多少少的学生能勾起她美好的回忆?终于,她想起了什么,高兴地说:“你就是送我一个鸡蛋的孙立人?”

“是的是的。”我同样兴奋。

她又端详我一下,喃喃说:“辰光好快,认不出啦。”转身指指递茶的女士,说:“这是我的女儿。你不认识了吧。”

我茫然地看了看女士,摇摇头。

“她就是你见过的小女孩啊,那时才这么高。”林老师用手朝她腰间比试一下。我愕然,难道她就是苗校长的女儿?

“怎么,不相信?”林老师诡异地一笑,“后来我嫁给她爸爸啦。”

我一时语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发现这一瞬间的林老师,又回到了三十多年前,纯情而可爱。

我不禁脱口而出:“她爸呢?苗校长呢?”

“不在了,去年,不,前年走的。”林老师扳扳手指,说,“走了一年九个月。老咳嗽,就是不肯去医院。”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很想知道他们之间的故事,过去的和现在的都想知道。但是我没有追问。

离开林老师家时已万家灯火,我忽然想起刘凤英说的“天大秘密”,不禁想,难道林老师当年得的胃病只是个托辞?然后,自己又哑然失笑,这还需要“告诉”吗?还需要“揭秘”吗?我要找到那个“冬瓜头”,看看她的反应。其实,我根本不知道她的住址,但我相信一定能找到。

我不禁加快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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