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天堂的出口等你

时间:2022-08-10 03:12:44

我在天堂的出口等你

八月九日,从一场干干净净的睡眠中醒来,而情绪的温度却在一点点地降低。这一天,我在办公室收到一份国外电传:

峰一女士,悉知金永南先生于八月七日去世。特告。郑栋元即日。

我将这一份不到三十字的电传看了又看,有一瞬,我觉得自己陷入了一种黑暗,黑暗中感觉身体哪一个部分在痛,但又找不到具体疼痛的位置。过了一个世纪的样子,冷清的办公室喧哗起来,我手中的那一页薄纸也开始唰唰作响,先是一滴泪水滴落在纸上,浸透了那黑色的字体,然后,就是大颗大颗的泪滴汹涌而出。四年前的分别,没有任何仪式,连一个眼神,一个手势都没有,可我一直怀着一种信念,永南,我们一定还会再见。1999年10月3日,国奥足球队去韩国汉城比赛,我已预订了旅行团的机位。你是一个准球迷,我认为,哪怕我找遍汉城球场的每一座看台,每一个角落,必定会有一张我生命中的男人的面孔,我不再顾及有什么得失,会说出萦绕在心头的“我爱”。如今,你却以这样的方式与我分手,岁月中积攒的所有思念,背负的所有中伤与悲怆,竟然没有给我留下倾诉的机会。

1992年的夏末,我在华南商厦总办做秘书,金任商厦副董事长,金是韩国人。第一次见到金,我着实为金的风流倜傥和高大英俊所折服,说话时的一个表情,一个眼神,一举一动都透露着一股子感召的力量。“你是谁?”他问我,眼睛紧盯着我。金的翻译香兰替我做了回答。金的眼光仍未离开我的脸,表情看起来是严肃的,我有点紧张。蓦地,金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伸出手:“我是金永南,中国山东人。”金的笑带着一种孩童的天真,而他把自己看成是豪爽的山东人,使得我们的距离一下子缩短了。因为工作的原因,我与金的中文翻译香兰十分亲密。闲暇时,我俩聚在办公室里东拉西扯,聊得不亦乐乎。金多半会静静地、面露一种慈祥的笑意听我们谈话,而大半他是听不懂的。他那时的汉语只能打四十分,除了拍拍我们的脑袋叫我和香兰“啊,我的女儿”十分清晰外,其它的语言要靠我们去揣摩甚至要动笔写上几划。但没多久,金就能不太困难地和我们用汉语谈他自己、谈韩国了,但他的汉语前后句颠倒、发音异调,在别人听来仍是不懂。比如他叫我的名字是“鹏”。

金写一手极棒的繁体汉字,他说从四岁起他的父亲就有意识地训练他,不知是不是从那个时候起,他就极向往中国。有一次,金写了一首诗,一定要香兰翻译出来给我看,等到我们搞懂了那所谓的诗不过是一些豪言壮语的罗列,我和香兰几乎笑得要死。但不难看出金最初的雄心,他要将韩国的商业精华融入中国。金学的是建筑,转入经商似乎有点令人不可思议,实际上这对于已经五十岁的他,是具有挑战性的,在最终离开华南商厦时,他承认失败是不可避免的。“因为我太自信。”他说。

1994年1月间,金因心脏病突发而住进了医大第二附属医院,一年后,金第二次入住。我和香兰轮流在医院陪护,这期间,对于金的了解也就更多更具体一些。金喜欢音乐、圆舞曲、交响乐、中国古曲,这些都令他痴迷,他说其实一座好的建筑就是一曲流畅的音乐。金小时候兄弟姐妹多,家境不好,很少有机会进影剧院,他家不远的地方有一座简陋的剧场。能透过窗子听到里面偶尔传出的音乐声,小小年龄的他能够完整地听完一出歌剧或一场音乐会演出。以后选择了建筑专业,也是因为建筑与音乐有着许多的共性。

金时常带着内疚的神态谈他的家。他说韩国家庭普遍的现象就是婚龄愈久的家庭愈和睦,男人对妻子都特别好,原因是年轻时有许多荒唐的行径。而韩国女人由于她们国家所赋予的传统道德观念,一生毫无怨言地将一切贡献给了丈夫和孩子。金还评价中国女人很幸福,这是由于看到了中国男人和女人一样地进菜场,一样地系着围裙下厨房而发出的感慨。

这时期,我六年的婚姻面临触礁。我的工作性质,注定要成为一些无聊人的谈资;我的衣着、发式,甚至一个微笑,都被这些人传为带有意味。我很愤怒,想反击,可是,没有一个人敢真正站到我的面前,他们只是窃窃私语。而我的丈夫不时地盘问我的行踪,检查我的皮包口袋,视我的缄默与忍让是一种承认和心虚。我陷入了巨大的无助与孤独之中。那个家,除了儿子我已没有可留恋的东西。我为儿子生存的完整,竭力留守着,可我不知道我会坚持多久,我不敢想下去。那一时期,我的体重下降到不足九十斤。在午间,金常要我陪他一起吃饭,实际上他是在以这种方式关注我,我记得他只说过一次带有明显倾向性的话:“人需要有为他人着想的品格和德行。可是,人更要为自己活着,否则是违背人性的。”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我怕自己会流泪。我不愿在人前哭。

爆发只是时间问题。一个休息日,我准备领儿子去玩,我在镜子前化着妆,他在看一份小报,他将手中的报纸揉搓得沙沙响,说:“不是休息嘛,你那位韩国老板又看不到你,打扮得那么仔细给谁看呢。”我不理他,换好衣服,替儿子整理好外出的小背包,临出门,我对仍坐在沙发阴阳怪气的他缓缓地说:“你是我的丈夫,不是我的主人,如果我不允许,你没有对我做任何事情的权力,包括侮辱我!”那天晚上回到家里,地下一片狼藉,我视为珍宝的上千册图书,被撕成碎碎的纸片。我以为自己会哭一场,可是,眼眶干涩,没有泪,我的意识只有一个:一切都结束了。

1994年底,我们办理了离婚手续。他坚持儿子由他抚养,这并不是表明他具有怎样的责任心,不过是想从精神上折磨我。那天奇冷,我穿着灰色的大衣在街上匆匆地走着,冷风刮在脸上,久了,木木的没有了知觉。我回到家的时候,钥匙却打不开房门,我一下子成了没有家的人。

我在办公室已经住了半个月的时间,我可以忍受孤独和失眠,却受不了想儿子的痛楚,有几次,我软弱得几乎想从五层高的窗口上跳下去。

有一天金要我下班后陪他走走。街上不知什么时候又多出了许多又高又漂亮的建筑,金在欣赏的同时,不停地和我说着话,说他的理想,他的失败。一起吃饭的时候,金似乎不经意地提议:“你还没有去过我的公寓,去看看吧,靠海,风景不错的。”

通往付家庄的公交车上,我们座位的前排坐着一对母子,那小孩五岁的样子,乖乖地亲昵地搂着妈妈的脖子,小嘴贴着妈妈的耳朵呢喃地说着什么。这情形轰然地触动了我的心,我的眼睛酸酸的,于是,将脸扭向窗外。这时,金的一只大手搂住了我的肩,轻轻地拍了两下,我终于抑制不住地哭了出来。在他那宽厚的胸怀里,我的苦楚倾泻而出。

付家庄外国人别墅区内一栋三室一厅的房子里,金打开其中的一扇门:“我有朋友来中国都是住在我这儿,像旅馆似的,一拨一拨的。你知道我一个人也很冷清,不如你和我作个伴,也教教我汉语,你免学费,我免房租,我们算是两清,我保证不会闹到公证处去。这边是洗漱间,我习惯早上洗澡。哦,有一个保姆每星期来清扫一次。那个房间住着我的朋友郑栋元,他偶尔来,没有什么不便。峰,请不要拒绝一个老人的请求吧,我们击掌为约,来!”

我没有去接金举在空中的掌,我倦倦地靠在门上,凝视着眼前这个异国男人,内心充满了融融的亲情。

呵,那个冬天里最温暖的一夜!

1995年4月,金第二次入院的时候,我已经搬出了金的公寓。如果上一次金在医院里还是相当乐观的话,那么这一次则完全不同,他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精神完全萎顿下来:他弟弟突然撤资;终日不断的债务、商务纠纷;要害部门的扼制。金一个人苦撑了一段时间,最后放弃了经营权。也就是这个时候,香兰离开了他。我想香兰是爱金的,语言的无碍,使得他们有更多的交流。只是,由于金对我过多的同情与关注,使得香兰放弃了他。金对于香兰的离去,有着颇多的伤感,好长一段时间,他还在怀念着她。有一次,他对我谈起了香兰。金最初想在上海立足,设立办事处后的第一位员工就是上海女孩香兰。后来金又去了威海,然后来到大连,香兰一直随着金。五年的时间,如果不是感情作为前提,没有哪个女孩会做出如此的牺牲。

金第一次住院时,怕他太太担心,所以他太太并不知晓。而这一次,金多次与他太太通电话,病房的护士还告诉我,金夜里常在走廊里踱来踱去的。那一天,是金入院的第十三天。金说:“峰,我们去看海,去棒槌岛。”金的脸色是苍白的,口气却不容置疑。我们搭了计程车赶往棒槌岛,这是我们第三次去那里。一路上,金极少说话。我是在后来没有金的日子里,才体会到这时候的金是受着煎熬的。一方面是男人未成就事业的失落;另一方面是他那个时候也许想到了死亡。

四月的海滩,寒意袭人,面对汹涌的海浪,我们伫立无语。许久,金将随身带来的相机递给一个路人:“帮我们拍张照吧,谢谢。”

金将手搭在我的肩上,软软的没有力量,他说:“峰,靠近我,再近些,再近些……”

这是我和他永恒的定格。

不久,金拖着病体飞回了韩国。金说,他还会回来。

1996年的圣诞节,我一个人坐在丽景一品店的座位上,望着窗外缤纷的雪花。去年的此时,是和金在他的公寓度过的,我们吃了许多的巧克力和我自制的冰淇淋。金感叹地说:“人家男人女人在一起吃的是‘果子’,我们却吃这玩艺儿,哈哈哈!”

我的脸红了,而且越来越红。

“对不起。”金又轻轻地说,他的手在我的头上轻轻地抚着,一种原始的欲望淹没了我。

其实,我好想做这个男人的女人啊。

窗外,雪花寒风。我起身走向服务台,手有些颤抖地伸向话机,十几个号码按下去,一阵遥远的机鸣,一声、二声、三声、四声。我的手几乎拿不住话筒,我觉得我等得太久太久,终于,那边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圣诞快乐!你是谁?”而我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边终因等得不耐烦而搁了机。此刻,我已是泪湿衣襟。

永南,也许你从来没有爱过我,你只是在用一个基督徒的博爱情怀,同情一个你认为还有一点点品格和德行的弱小女人,可对于我,这弥足珍贵。这种同情要比弥漫在街上、在咖啡屋、在酒店、在歌场舞厅的不堪一击的山盟海誓美好得多。

八月十四日,你走了之后的第七天,中国传统的对逝去亲人烧七的日子。在有月光的阳台上,我燃起了一蓬火陷,不是冥币,是一首长长的诗:“是否,听到我对你的低语/向你诉着无尽的相思/是否,读得懂我眸子里的情愫/装入你生命之旅的行囊中/是否,我能点燃心头那一把爱之炬/驱走冥冥之中的祷祝/告诉我/天堂是否有出口/我该站在哪一个风口迎候我的春风/告诉我……”

永南,如果有来世,永生是你,永爱是你。M

(责编 丁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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