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姹紫嫣红的背后

时间:2022-08-09 06:00:25

改编自易卜生名剧《海达・高布乐》的越剧《心比天高》,吸纳了原剧的精髓,在中国的文化土壤上开出了一若炫丽的七色花。其中对人物名字的处理,堪称众多花瓣中最奇巧的一片。所有人物的名字不仅保留了原英文名字的发音,且寓意深远。女主人公Hedda Gabler化为“高海达”――“高”为心比天高,“海达”亦指志存高远、直挂云帆济沧海;才华横溢却游戏人生Lovborg被称作“乐文柏”;心思孔孟之道,长于空谈(谭)却无自己学术见解的Tesman被称为“谭思孟”当然最恰当不过了。

在《心比天高》的众多花瓣中,精致者如情节结构――全场表演虽只有100分钟,却巧妙地运用了闪回和梦境等方式,将原剧最核心的内容从容地表达出来。饱满者如戏剧人物的塑造,个性鲜明又不失其典型性。馨香者如诗意极浓的唱词――海达出场的第一句唱便余音绕梁:“飘忽忽,遇故人,乱纷纷,动心神。真切切又见庭院深,恨悠悠,一场,一场无痕。”风雅者如浓妆淡抹的写意情调;婉约者如优美的唱腔和身段;艳丽者如人物服装色彩的运用......

本文剖析的正是七片花瓣中最艳丽的一片,及其与花蕊――主题之间的关系。海达服装的色彩,表现了全剧的主题――海达悲剧的根源。

越剧《心比天高》中,海达共穿两身服装――一身紫色,一身红色。这两种服装色彩的运用,极恰当地外现了剧本的主题、海达悲剧的三层根源。剧末,海达自杀前唱道:“我一生为情困,为情碎了心。我一生为名困,为名断了魂。我一生为利困,为利焚了身……”为情、名、利所困是海达悲剧的表层原因。原为浪子的文柏又化身才子,携佳人与海达的丈夫思孟争前程。这不仅让苦恋文柏的海达因妒生恨,也让她懊恼不已――当初为了名与利放弃了爱情,现今又眼见他佳人在怀,取走自己唾手可得的名和利!于是,海达先是怒烧文柏书稿,将自己的忌与恨化为了熊熊火焰和缕缕青烟;后又为阴险的白大人所要挟,着一身红衣自杀以求解脱。

红色的衣裙、红色的火焰,其象征意味十分明显。

首先,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红色的象征意义之一是爱情。古代的“婚恋的定情、志喜物多为红色”,(姜澄清《中国人的色彩观》,江苏教育出版社2000年8月第一版)《诗・邶风・静女》:“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彤管是红色的笔,也有解为一种红色小草,是定情之物。

其次,红色象征名利。《礼记・玉藻》记载当时的着装准则为“君朱,大夫素”。这一“规则”后来演变为“贵人着朱”,一直延续到了封建统治的末年――清代。清代职官的服色也有类似规定,如一品官的服色为红色。杜甫名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将朱门喻为财富的象征。海达换上红裙之前是一身紫衣。紫色的名利、权威概念,与红色同样明显。在唐、宋时期,朝官服色尚紫,三品以上的官员紫袍,配金鱼袋。明清以来的皇帝居所名“紫禁城”。清康熙时试武举的地方叫“紫光阁”。紫色的裙裾,外现了当时海达的心中所想――“名”、“利”二字。

但在文柏出现后不久,海达即换上了红衣,这显示其心中“情”的份量在加重。于是,情、名、利三者作为海达悲剧的第一层原因便以一片红色展现在观众面前。当一身大红衣裙的海达把长剑刺入胸腔,红衣与血色模糊了观众视线时,那种视觉冲击让他们都久久不会忘记这个画面――那一片大红,那情、名、利的纠结。与此同时,也会让观众在嗟叹中猛然想起“红色既象征爱情,也象征仇恨”的名言。(爱娃・海勒《色彩的文化》,吴彤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年4月第一版)

当观众走出剧场,当那一片大红慢慢从眼前褪去、慢慢沉入心底时,他们会仔细回味海达追求的名与利到底是什么?从另外一个角度看,海达对名与利的追求是对自我价值的追求。

当海达的丈夫思孟借口海达整日舞刀弄剑让他心惊胆颤,没有心情写书时,海达抢白道:“只怕你才穷思竭,还不如我替你著书立说,谋划前程。”囿于当时的社会环境,海达无法著书立说、当庭论法,也不可能“如男儿万里从军征”,只能选择一个可以替她做到的男人作丈夫,将她的理想寄托在他的身上。这注定了海达择偶的第一准则便不能是爱情,也预示了海达悲剧的不可避免。当年她倾心相恋的文柏虽然才华横溢、“灵气纵横逼云汉”,无奈风流不羁,“狷狂不甘受牵绊”。只做浪子,不做才子,不将自己的所学用于海达所向往的、标志个人价值实现的前程。由于无法在文柏身上实现自己的理想,海达只好弃文柏而嫁给以书香门第为后盾、一心想著书立说治国平天下的思孟。但思孟却是个空有大志却无才学的“榆木疙瘩”!

于是,海达悲剧的第二层原因便突现了出来――她的爱情与理想之间的冲突。为了理想,海达抛弃了心中所爱,而理想却又抛弃了她。爱情与理想之间的冲突,可归结为情感与理智的冲突。紫色本身,就是情感的红色与理智的蓝色的混合色,是红的热烈与蓝的冷静的混合,是燃烧与压抑的并存(郭廉夫、张继华《色彩美学》, 陕西人民美术出版社 1992年2月第一版)。而紫色与红色又构成一对冷色与暖色的强烈对比。人物内心的冲突、矛盾与动荡不安,被紫、红两色的衣裙表现得淋漓尽致。

海达悲剧最深层的根源,是她清醒的女性自我意识。如果海达只是个蒙昧、简单的小女子,甘心领受社会赋予她的角色――“相夫教子,浣洗烹饪;养花怡情,弹琴养性”,那么她便不会有挥剑自杀的结局。正因为海达对男权社会对女性价值的抹杀感到不平,所以当思孟“告诫”海达要顾及女儿家的本份时,她说:“想当年,先父门徒逾百,我一样读书识字。奇门八卦,娴熟于心;天文地理,了若指掌,倒是你们这些男儿文不见名传,武不足报国,又有哪个真正比得上我这女儿家?”。由于女性意识的觉醒,海达感到世事不公,从不觉得男人是天,看不起男人的软弱无能(思孟)、狠毒(白大人)和意志不坚、纵情声色(文柏)。因此,海达无论嫁给哪一个男人结局恐怕都不会相去甚远。

海达悲剧产生的根源,就在于她明知社会赋予她的角色,却仍然要去抗争、要追求爱情、要追求自我价值的实现。虽然在后者的问题上她是有所妥协的,并将实现自我价值的理想寄托在丈夫身上。“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海达的故事被称为悲剧的真正理由。中国传统文化常用红色替指女性,如“红妆”、“红袖”、“红颜”。海达清醒地知道她只是“红妆”,却不甘于这个单一的角色认定,因此她不单着“红装”,还着“紫装”。

红与蓝除代表热烈与冷静之外,亦常用来分别指代女性与男性。上世纪70年代在世界范围内兴起的女权运动的标志性色彩即是紫色,这不是巧合。中国台北市女性权益促进会的前身叫做“紫色姐妹会”,同样是出于紫色代表两性混合的概念。“除女权运动外,紫色还成为了象征女性的新的色彩,相对于甜蜜而无助的粉红色,它让人感觉超出了拙劣的模仿而更有个性。”(海勒语)

《心比天高》的故事是一个借古喻今的故事,在经过女权主义几次浪潮冲击过后的当代社会,依然有其现实意义。海达的悲剧,不是简单的、浅层次的为情、名、利所困;也不是因为“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更不是因为海达毁人害己,最后挥剑自尽、香消玉殒。海达的悲剧,在于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从现代意义上讲,海达符合海明威概念中的英雄,符合存在主义概念中的英雄。红、紫两色,绝好地外现了她内心的复杂与矛盾、及其悲剧的深刻,暗合了易卜生运用于《海达・高布乐》原剧中的心理现实主义技法。作为《心比天高》这朵七色花中艳丽夺目的一片花瓣,它以最直接、最具视觉冲击力的方式表现了海达悲剧的根源。

越剧的服装多取淡雅色调,与越剧卿卿我我、少有复杂深刻的思想斗争的人物描写相契合。《心比天高》将这一种“女哈姆雷特”(费春放《易卜生与越剧》,《第四届中国易卜生国际研讨会会议资料》)式的人物搬上舞台,并用姹紫嫣红的服装外化主题的方法,会给越剧百年之后的发展带来更宽广的想象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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