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母戊”还是“后母戊”?

时间:2022-08-09 12:52:36

司母戊鼎的发现经过和流传过程可以说是众说纷纭,对它的研究也是观点各异,在断代上,在铭文的释读上,在器物的功用上,以及器主与献器者的推定上,都存在着多种截然不同而又各有依据的观点,也有着许多悬而未决的问题。其中,铭文释为何字、训为何意,在古文字学界和文博界、考古界一直存在着较大分歧,并在2011年司母戊鼎的收藏单位中国国家博物馆的更名事件后引起了社会上的广泛关注。

一、从文字学上和语言学上看商代文字中司的释读

在铭文的释读上,学界存在着四方面的分歧:1、把铭文释为两个字还是释为三个字;2、把司释为司还是释为后;3、把司训为何意;4、把铭文断成何种句式。根据这些观点上的分歧,李维明首先对司母戊鼎铭文的释读进行了分型,作出了两类四型十二式的概括(见右表):

由分型可知,在司母戊鼎铭文的释读中,把司释为司还是释后是产生分歧的关键原因,训为何意、断为何式都是由对司的理解的不同造成的。长期以来,占据学界主流的观点是释司为司,训为祀,这一观点最早可以追溯到上个世纪四十年代,但学界一般认为是由郭沫若提出的或是以郭沫若为代表的。释司为司,训为祀,与古文字学界的主流观点吻合,所以尽管自五十年代以来在释文、训诂上的新观点陆续发表,释为司、训作祀的观点仍然为大多数学者接受,并且被社会普遍接受。释司为后的观点在学界处于“聊备一说”的地位,但是在2011年,由于司母戊鼎的收藏单位中国国家博物馆重新开馆后把司母戊鼎更名为后母戊鼎,并经过媒体的宣传而在社会上引起了较大的关注,才转而引发了学界对其的重视。

在释司为司还是为后的分歧上,学者们一直把目光投放在古文字学的领域,无论是释为司还是释为后,无论是训作何意,一直都在古文字的研究上下功夫。少数学者则开始以商代甲骨文为基础进行语言学上的分析,其中研究的较为透彻的学者有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葛英会、社科院考古所曹定云、社科院历史所常玉芝,他们分别对古文字中司的用法和后的用法进行了细致的分析,并对各家有关司母戊鼎铭文释读的研究进行了辨析。

葛英会注意到了卜辞中司、?互用的情况,指出“不论其书写方向朝左还是朝右,都应当是同一个字”,并指出“卜辞所见,商代君王(如毓祖乙)与商王嫔妃(如毓妣辛、毓妣已),都以毓字指称他们的身份,可说明在商代后期,与毓字同为君王之义的‘后’字尚未形成”,“见于传世与出土资料,‘后’字的出现均在春秋以后,如春秋晚期吴王光鉴之‘虔敬乃后’、战国中山王兆域图之‘王后’、‘哀后’等”。葛英会因此申明了他“无论从字形结构、造字本义,还是卜辞用例任一角度进行分析,都以释司为得当”的立场。曹定云对甲骨文中司字的出现进行了统计分析,指出无论是正书的司还是反书的?,“这两种形体,其义均释‘司’”,并详细分析了司的形意的历时演变。常玉芝在占有全部文献的基础上提出“目前在殷墟甲骨卜辞中,有‘司’字的卜辞约90余条”,并进行了分析,指出无论正写还是反写,司、?均是作司使用的,“我们至今在商代甲骨文和金文中都没有找到‘后’字,当然也就没有王之配偶称作‘后’的记录”。

需要指出的是,虽然同属于古文字学的研究领域,甲骨学和金文学在研究方法上的差异仍是相当明显的。金文的研究可以更多地采用小学的方法,通过传统的文字学、音韵学、训诂学的方法去研究,但到了甲骨学的领域,这些方法并不完全适用。在甲骨学的研究中,以可靠的文字材料为基础,在统计的基础上进行语境分析,并使用转换生成的方法研究其结构规则,才能对甲骨文的形体、意义、用法进行准确的界定。在司母戊鼎铭文研究的学术史中,在占有文字材料的基础上对甲骨文司、?进行分析的有且仅有葛英会、曹定云、常玉芝三位学者,他们都得出了释司为司的研究结论,并且指出甲骨文中并没有出现表示王后之意的后字。

在释司为后的观点中,以后为王后的观点是最深入人心的。王后说产生于六十年代,全面论述于九十年代初期,但它真正形成影响,是在司母辛铭文的青铜器在妇好墓出土之后。王后说认为司母戊鼎铭文中的司是后的反写,其受器者是商王武丁之王后。这一观点的致命缺陷在于它无意或有意地混淆了历时与共时,没有在商代古文字的范畴内探讨司字的释读问题和训诂问题。商代甲骨文、商代金文中存在着大量的异体字,正写和反写一般是没有区别的,通过对正写和反写的字形在文字材料中的出现位置进行统计并进行语境分析,能够对正写和反写的字形是否为异体进行定性的分析。在商代的文字材料中,正写的司和反写的?都是作为司使用的。把司认定为后的反写的前提是商代文字中存在一个正写的?,并且在语言学的分析中,司、?在语义上和功能上与表示王后之意的后相符。在商代甲骨文和商代金文中,表示王后之意的后是不存在的,把司作为王后之后的反写,从文字学上和语言学上都找不到依据。并且甲骨文取义狭窄,在语义上稍有不同就会另造新字。

二、从受器者身份与亲族称

谓制度看司母戊铭文的断句

司母戊鼎的受器者的研究中,前人已经得出了明确的结论,认为其受器者为商王武丁的三个法定配偶之一的妣戊。商王直系的法定配偶中,日名为戊的有大丁夷妣戊、武丁夷妣戊、祖甲]妣戊、武乙夷妣戊。李维明认为,“如果司母戊鼎属殷墟文化二期,则献器者可考虑商王祖庚、祖甲。如果司母戊鼎属殷墟文化三期,则献器者应考虑为廪辛、康(庚)丁、文丁”。杜?松提出“把司母戊鼎的年代定在殷墟第二期即武丁、祖庚、祖甲时期应较合适,母戊是武丁的配偶,作器者应是祖庚或祖甲为其母而作”,申斌在考古的基础上提出“‘司母戊’大鼎应该确信就埋藏在M206大墓”,因此,把受器者定为武丁夷妣戊成为学界的共识。武丁夷妣戊亦即妇井、妇姘、母戊、妣戊、妣戊姘,是其作为享祭者的称号,其中戊为日名,妇、母、妣是在位的王对她的亲称。

商代实行的是以日名系于亲称之后的称谓制度,司母戊的铭文中,戊为日名,按照商代青铜器铭文的结构,司母戊可以有这两种句式:1.司+母戊;2.司母+戊。学界一般采用第1种句式,这是因为母戊是甲骨文中常见的一个称谓,它是将日名系于亲称之后,用于在位的王称呼父的配偶。在“司+母戊”的句式结构中,司是作为动词出现的,而母戊是作器者对受器者的亲称,把司训作祀是最恰当的选择。尽管在表示作器者或受器者的商代青铜器铭文制度中,动宾关系的句式并不存在,把司训作祀也成为了学界的主流观点。

在第2种句式中,戊为日名,司母为亲称。把司释为掌管祭祀的女官官职,或者是释为司、婀、姒,都是以司母为亲称。

不少学者认为婀是“殷墟卜辞中的女性称谓”,训为与“小妣”、“小母”相对的“商代王之配偶中”中的“年长者”或“其尊者”,或“读为妃,训为匹配、嘉偶”,或者陈梦家的“祖妣说”、唐兰的“君后说”,都是把婀作为一个单独的亲称。尽管陈梦家、唐兰、裘锡圭、张亚初等学者对婀的具体内涵有着不同的界定,它都是对配偶的指称,这与铭文中的母是明显不符的。在商代的称谓制度中,把?系于日名之前的并不存在,并且日名是死后选定的,日名用于先王、先妣的祭祀。

从句式上分析,在排除了释司为后的可能性之后,司或者作为动词使用,或者与母共同构成亲称。在商代的青铜器铭文制度中,动宾结构的铭文是异乎寻常的,因此司母作为一个特定亲称具有更大的可能性。如果司母是一个亲称,它应该指诸母中的特定一位,或者具有一定特殊性的一位。

三、从祭祀制度看

“司母”的亲称

在甲骨文中,把司系于亲称、日名前的用法并不少见,司妣甲、司母戊、司母辛、司辛、司癸都属于这一种用法。尽管学界对商人的日名制度多有争议,但“商人甲乙之号,盖专为祭而设”的说法却是为学界公认的,司妣甲、司母戊、司母辛、司辛、司癸这些称呼显然是庙号的一种,是先妣的祭祀中的一个特定用法。但是在周代的祭祀系统中,庙号是由区别字、亲称、日名构成的,把司系于其前,应该有一种特别的制度。

甲骨文中出现的司妣甲、司母戊、司母辛、司辛、司癸,其人和其子的身份均能确定的是司辛。司母辛即为妇好,其子为武丁的嫡长子祖已。周代实行的是先祖、先妣独立并行的两个祭祀系统,葛英会分析了“祖甲周祭与乙辛周祭人祀的历世先妣”,发现“在祖甲周祭中,入于祀典的先妣,除某些特殊情况造成的并非例外的例外,一世只有一个”,“先妣之人于祀谱与其子辈及位为王直接相关,其子为王者其母方得入于周祭祀典”,这就是“与直系先王相类似的直系先妣系统”。在这个系统中,武丁的配偶中入祀的有妣辛、妣癸、妣戊。问题在于,祖已并未及位为王,按照一世一妣的祭祀制度,妣辛并不应该出现在直系先妣的祭祀系统之中。既然把司系于由亲称、日名构成的庙号之前是先妣祭祀制度中的一个特别情况,并未及位为王的祖已显然是符合这个特别情况的。

祖已的特殊情况在于,作为商王武丁的嫡长子,他是法定的王位继承之人,但他死于武丁在位期间,且其生母妇好在他被立为法定的王位继承人之前就已过世。祖已作为王位的法定继承人,生母能够进入直系先妣的祭祀之中。但由于并未及位,祖已不能采用正常的直系先妣祭祀中在位的王对其生母的称谓。

曹定云研究了卜辞中的“司母”,提出“上面两种情况中的‘司’,都应释‘嗣’,‘嗣母’即‘王储生母’;‘又司母’即‘祭祀王储之生母’”,把司训作嗣,显然与此种特殊情况下祭祀制度相符合。《粹》1251康丁卜辞中有“司母大室”的记载,可知司母的祭祀是在大室中进行的,在商代,大室是宗庙内的一个祭祀场所。

司母即嗣母,是王位的法定继承人在还没有继位时对已逝的生母的亲称。葛英会、闫志认为,“母辈先妣与子辈先王在周祭中享祀顺序的对应关系,可以表明两者为亲母子关系”。由此可知司母戊鼎的作器者为祖甲。按照兄终弟及的原则,母戊卒于祖庚在位期间,此时祖甲作为王位的法定继承之人,其生母进入直系先妣的祭祀系统,作为受器者的铭文就是司母戊。

祖甲改变了王位的继承制度的先王先妣的祭祀制度,葛英会、闫志认为,“废止‘兄终弟及’,推行单一父子承传的王位传统法,可能是由祖甲继承武丁未竟的政治主张,并在他身后实现了这一历史性的过渡”。葛英会认为,“在祖甲时期,先妣周祭尚未完备”,“祖甲周祭仅及于符合一定条件的一系先妣,及至乙辛时期,方遍及于所有法定先妣”。这意味着在祖甲及其之前,祭祀中需要按照一定条件在多妣中进行选择,而王位的法定继承人已逝的生母,是多妣中的一个特别情况。

结论

结合司母戊鼎铭文研究的学术史,从文字学和语言学上看,司应释为司,司母为亲称,戊为日名,司母戊属于亲称系于日名之前的铭文结构,标示着作器者对受器者的称谓。把司系于亲称和日名之前用于祭祀,在商代甲骨文、商代金文中有一定频率的出现,是一个与先妣祭祀有关的语言现象。司母即嗣母,是王位的法定继承人在还没有继位时对已逝生母的亲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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