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季花开(外一章)

时间:2022-08-08 01:59:34

月季花开

五月,小巷的拐弯处,一大片斑斓的花儿无意间闯入了我的眼帘。粉的,黄的,橙的,紫的……一丛丛一簇簇,向我展示着生命的蓬勃。哦,是月季花开了。心,似乎被什么触动了一下,竟令我激动得差点流出了眼泪。

在我记忆中,老家的小河边并没有月季花,只有一株桑树。每当桑椹红了、紫了的时候,我常常和奶奶一起采桑椹。长大了,桑树也就不知什么时候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代替它的,是河边那株开满我心海的月季。我想,这株花树,许是我十七岁出外求学时,抑或是我出嫁离开村庄后,奶奶就栽下了。

去年初夏时节,刚有细雨淅淅沥沥地飘过,江南的风轻轻柔柔地拂在脸上。那个早晨,我牵着儿子的小手回到了奶奶的身边。

奶奶穿着那件清爽的绿衫,站在门口张望着。当我和儿子走近她的时候,奶奶的笑容里、眼睛里、话语里甚至每一个细微的举动里,都抑制不住洋溢着的疼爱和喜悦,点点滴滴滋润在了我的心头。

自我求学在外、出嫁离开奶奶的十余年里,我再也没像小时候一样,偎依在奶奶的怀里,或者是坐在她老人家身旁,让她静静地幸福地看着我吃完她亲手做的饭菜。我甚至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给过我奶奶和自己!哪一次回来不是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呢?当她最疼爱的小孙女像鸟儿一样飞离她的时候,是谁在陪伴她?哦,是这株月季花树吧!

我发现初夏的季节里,奶奶的发髻上插着一朵粉红的花儿,花瓣重重叠叠,淡淡的芬芳向我和儿子氤氲飘来。于是,我突然记起,往年的此时,奶奶的发髻上也插过这样的花的。

奶奶的发髻是我儿时解不开的谜,尽管水乡的每个老太都梳理着这样的椭圆形的发髻,但于我是好奇的。我不知奶奶披过腰间的长发,是怎样梳理整齐,用黑色的有眼的小细网一圈,就都卷曲盘在脑后了。就像她把生活的艰辛和苦水全都卷在心里忍吞而下,一心拉扯着她的儿女。当奶奶永远闭上双眼,小姑妈流泪给奶奶盘好发髻时,我多想给奶奶的发髻插一朵月季花啊。奶奶走了,我的心碎了……

阳光里,奶奶逗着我儿子玩,我笑。不经意间,沿河边一树繁花儿扑入眼帘,我情不自禁地走过去。墨绿色的树叶丛中,高一朵,低一朵,里一朵,外一朵,有的含苞欲放,羞羞答答;有的只露出半边脸,半遮半掩;有的全展露着笑脸,恬美动人……粉色的花瓣上有的还闪亮着粒粒晶莹的晨露。我忍不住摘起花来,奶奶见状,赶忙踱着碎步走过来,一声声唤着我:“琴啊,小心,花儿有刺。”说着,奶奶拿来剪刀,把我挡在一边,亲自给我摘花。奶奶边采边说:“这花开得好,但是刺也多,待会儿你把花拿回去,要特别小心。”我看到奶奶的手指被尖锐的花刺给扎破了,殷红的血滴在粉红的花瓣上。奶奶浑然不觉,依然给我挑着剪着好看的花朵,只摇手说没事。

正在这时,村上的几个小女孩,也都围拢了过来。看着奶奶手里的花儿,仰着头睁大着黑翡翠般的眼睛直羡慕。奶奶说,喜欢么?让奶奶来给你们采。奶奶说:“这花又叫‘月月红’,月月开,可以开到十一月,红火着哩!”

月月红,多美的名字啊。奶奶站在花树前,回过头来,额上的沟沟壑壑在清乳般的阳光下舒展开来,微笑着说:“月月红,月月开,奶奶啊,就盼着你带着孩子能多回来几趟,像这几个小丫头一样,采着花儿回去,养在花瓶里,放在书房里,有一股股淡淡的香味,可以给我们琴养精神呢!”奶奶絮絮叨叨地说着,眉宇间笑意盈盈,我的眼眶却渐渐地湿润了。

孩子们绽开着月季花般娇嫩的笑容,甜甜地对我说:“姑姑,奶奶家的月季花开得最好。我们从这株花树上剪了花枝,种到家里,开出来的花儿却没有这株月季花树开得香开得艳。”

奶奶听后,柔柔的目光里尽是慈爱,笑着说:“这株月季花树,奶奶栽植了有好多年了。村人看她月月都开得热热闹闹的,欢喜得很。每年春天,都要来问奶奶讨取几根花枝,插在自家院里,而今,月季花开遍村上家家户户了,可小孩子们还是喜欢到这株花树上来摘花。”

听着奶奶的话语,我的心里一阵阵酸楚,自责和愧疚涌上心头。孩子们怎么会明白为什么奶奶家的这株花树会盛开得异常繁茂如云呢?奶奶分明是年年岁岁守护着这株花树,用她的心浇灌着、呵护着、滋养着,召唤着我的归来。在花儿开得如火如荼的年年月月里,奶奶日日翘首盼望着,有一天我能归来在月季花开得最艳丽的时候!

奶奶把暗红色的尖硬花刺一个个剪掉,将粉艳艳的月季花戴在小孩子们的头上,或别在胸前。看着孩子们甩着小辫兴奋地笑着跑着追赶着离去的时候,她们头上、胸前、手里的月季花也跟着一起欢呼跳跃着,像一颗颗闪闪烁烁的星星。

冬去春来,花儿又红。“去年花里逢君别,今日花开已一年”。奶奶,琴儿归来了,琴儿在你花树旁期盼了十余年的日日夜夜后,归来了。琴儿看到了花儿的明艳,闻到了花儿的芬芳了,可是满树的繁花啊,再也召唤不回奶奶的笑容和声音了。奶奶啊,我将用我的泪和情继续浇灌、滋养这株花树,来采摘这芬芳的花朵,插入花瓶,温馨我的书房,我的心海。希冀着你能在梦里告知我,您现在过得好不好?盼望着您能看到这满树的繁花啊,月月红在我心房。让那鲜艳的色泽化尽我路途中的黑暗,让那清雅的芳香荡尽我内心里的喧嚣……

哦,奶奶,月季花儿又开了,您看到了吗?

清明怀思

清明,雨丝未飘,但是天灰蒙蒙的。风吹在脸上,有点彻骨得阴冷。

人流、车流,街道依然喧嚣。我,如一粒淹没在其中的尘埃。在繁繁杂杂的日子里,总是匆匆而行。也许,不定哪天尘埃逝去,于匆匆间,像我的祖母、祖父一样远去。

我知道,我的祖父和祖母在一个遥远的地方等着我。今天,他们特别盼望着我去看望他们,到那个维系两个世界的安息之所去看望他们。

一纸文稿,两束,一叠纸钱,两行清泪。抽身赶回老家的时候,上午的祭祖仪式已过。父亲的神色阴着。地上,有纸钱焚化过后的痕迹。姐姐沉默着。祖母的遗像挂在堂前,依然对我微笑着。我想起,以往每年清明、七月半、春节,进行祭礼的时候,祖母都在我们的身旁。而这次却没有,以后也不会再有了。祖母和祖父去年岁末相继离开了我们,今年清明,祭祀的桌上多摆放了两只酒盅,两双筷子。我望着祖母的遗像,心中一阵酸楚,顿时泪如雨下。

午后,去上坟。实际已无坟可上,已无墓可扫。祖父和祖母在土地上辛勤劳碌了一生,最后却没有一寸之地可容得下他们的一捧骨灰。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人逝去了,遗体都是火化的,但骨灰总可以入自家田地里安葬,垒一座新坟的。这样逝去的人也就入土为安了。我想,我的祖父和祖母生前也是希冀着自己的骨灰能与大地相融的。庄稼人啊,生生死死都恋着自己的土地,土地是他们的根,他们的命。但是乡村逐渐被城市吞噬,时代也在不断演变,就连老祖宗流传下来的这一习俗也都渐渐地被淡化了。

车上,大家的心情都很沉痛,也孤寂地艳着。怀揣着年前写给祖母的祭文,追忆着祖父和祖母生前疼爱我的往事,我的泪又情不自禁地流下来,像两条小溪淌满了脸颊,流进心域,激起疼痛的漩涡。

来到普渡寺,一个半古不古、半新不新的寺庙。寺旁一排灰墙青瓦的房子,就是这排房子,成了逝去的人留在人间最后村落。他们的骨灰安放在这儿。这儿是“安息堂”。平日里,这儿人迹寥落,每至清明,香火鼎盛。

以前从未体验过亲人间生离死别的那种撕心裂肺、欲罢不能的痛。“清明”似乎未曾在我心里留下过多少清晰的含义。而现在,我分明已是一个极其痛苦、不幸的人。世事无常,命运多舛,连续两个月里,我先后失去了两个至亲的人――我的祖母和祖父。祖母走得匆匆,我没来得及赶上见最后一面。祖父走的时候,我守候在身旁,那弥留的眼神,嗫嚅的嘴角,枯瘦的双手,沉重的呼吸……祖父就像一棵苍老、衰弱的庄稼走到了季节的尽头,渐渐萎蔫了下去,最后再也没有起来。

站在祖父、祖母的灵位前,点烛燃香,呈上鲜花,摆上供品,焚上纸钱,默哀叩拜。当我把写给祖母的那篇祭文一页页地点燃时,缕缕青烟袅袅地升起,通红的火光映着我淌满泪水的脸,也映着祖父和祖母遗像上那依旧慈祥的笑容。我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一切还如昨昔,可事实却已是阴阳两界。祖父和祖母再也回不来了,也听不到我的呼唤了。但是我始终于冥冥中感觉到,他们其实一直在我的身边。

祖父和祖母都是普通的人,如沧海一粟,一生没有留下什么可以歌颂的荣耀。但是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堂,每个人都曾是一条生生不息的河流。他们平凡的人生旅程中,也历经了生活的辛酸,岁月的坎坷。以往每每忆起往事,祖父和祖母总要向后辈们提起上世纪那个动荡的年代。在我祖父、母一代人的身心上不都烙下过时代给予他们的创伤吗?而今红尘如烟,喜怒哀乐似水而流,最后一切都散了,只徒留一捧骨灰,安放在这清清冷冷的灰墙青瓦房里。

但是他们不会寂寞,环顾四周,村庄里所有逝去的人的骨灰都安置在这儿。我看到了祖母的父母亲的遗像就静静地放在祖母遗像的旁边,两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老人。这儿是庄稼人的最后归宿。一张遗像,一捧骨灰,浓缩了他们漫长的人生,见证着他们像我们一样真切地生动地来过这世界,在自己的人生园地里也种植过小花,裁剪过枝叶,收获过果实。我们也许就是他们生命的另一种形式的延续吧!在这儿,什么是生?什么是死?生死之间,想来距离其实并不是太遥远。有了生死,生命才可以延续。我们的生命又是什么?是长着翅膀的飞翔着的事实吧。我的祖父和祖母,我的祖祖辈辈们,飞累了,找一块清静停歇在这儿了。活着的,依然要展开羽翼飞翔。

辞别祖父和祖母,走出这排灰墙青瓦房,阳光正一点一点抚去我脸上的泪痕。回校的路上,我看到粉红的桃花,洁白的玉兰花渐次谢了;但见,翠柳含烟,柔枝拂风,鹅黄的嫩芽正绽放着一树一树的诗韵……

上一篇:谁搅了天堂梦 下一篇:注目与怀想(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