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进退维谷的生命困境

时间:2022-08-08 01:18:01

摘 要:《寒夜》洗净铅华,关注平凡小人物的琐碎人生,刻画了四十年代国统区一个小公务员家庭中的两代读书人,面对生活的压力,情感的纠葛、新旧价值观的碰撞、文化的两难选择,他们难以自拔,陷入到进退维谷的生命困境。

关键词:《寒夜》 四十年代国统区 新旧价值观 文化挣扎 家庭

从满怀青春激情的《家》,到冷峻肃杀的《寒夜》,巴金的家族题材系列小说突破了“英雄主义”的题材,开始洗净铅华,关注平凡小人物的琐碎人生,思索家庭中的亲情关系以及人的生命困境,从而达到了这一系列作品的最高峰。《寒夜》刻画了四十年代国统区一个小公务员汪文宣一家的两代读书人,面对生活的压力,情感的纠葛、新旧价值观的碰撞、文化的两难选择,他们难以自拔,陷入到进退维谷的生命困境。

四十年代的陪都重庆,满腹经纶的教育系毕业生汪文宣一家生活困顿。经人介绍,文宣好不容易进入一家“半官半商的图文公司”,为了生活,他努力工作、忍气吞声、小心翼翼。可是,文宣的心里是“不平”的,满怀着“教育救国”恢弘大志的他,怎能甘于将生命消耗在校对“疙里疙瘩的译文”上?

“难道我的生命就该被这些纠缠不清的文字消磨光吗?就为了那一点钱,我居然堕落到这个地步!”

作为“读书人”,竟然“为五斗米折腰”, 这已经让他羞愧难当,更不要说奴颜婢膝地去巴结“连文章都做不通”的上司――“那些卑下的奉承话使他发呕”,但是,这点仅有的“气节”和经济的拮据更常常招来同事们的排挤和嘲笑,让他时时想甩袖而去。

显然,在文宣的身上,糅合着传统文化给予他的“读书人”的“操守”和“气节”与“五四新文化”给予他的“人”的意识。可是,动荡的时局摧毁了他的希望,不在这里忍受,他又该到哪里去呢?离开,没有出路,不离开,也没有出路,汪文宣只能整天生活在这忍受和挣脱的边缘,如坐针毡。

仰人鼻息的汪文宣在公司中战战兢兢,回到家中却仍然没有摆脱艰难的抉择。一直对他们的“同居关系”不满的母亲对媳妇横加指责,骂树生是儿子的“姘头”,认定她在外的应酬是“不守妇道”的表现。树生不能忍受这样的辱骂,于是,婆媳二人争吵不休,这让汪文宣左右为难,一边是守寡多年、含辛茹苦的母亲,每次看见母亲满头白发和冻伤的双手,汪文宣都满怀愧疚,这都是他的不是啊,是他没有能力赡养母亲,就算母亲说错了,他又怎么能责怪呢?一边是他深爱的妻子,为了这个家她一个学教育的人现在却要在银行里做这样的小职员,他心疼都不够,怎么忍心去批评她?传统文化教给他“孝”,既“孝”便要“顺”,他不可以批评母亲;“五四新文化运动”教给他“自由和平等”,他从内心深处鄙薄母亲的婚姻观念,也真心认为妻子有追求幸福的权利。两种文化的对峙几乎将他撕裂:“他没有方法把母亲和妻子拉在一起,也没有毅力在两人中间选取一个。永远是敷衍和拖。”

可是,母亲和妻子对他的懦弱都很不满意,最后妻子失望地离去,汪文宣在痛苦的彷徨挣扎中吐尽血痰孤独地死去。

在《寒夜》中,巴金还塑造了一个独特的女性形象――曾树生,当年的她既是汪文宣生活上的伴侣,又是他精神上的知音:她与汪文宣同是上海某大学教育系毕业生,她藐视封建传统,大胆地追求自由与爱情,与汪文宣在心意相通之余不计较正式婚礼而同居,在他们看来,这是他们走出封建旧文化的一个象征。可是,社会的黑暗和生活的困难吞噬了他们的理想,也吞噬了他们的生活平静。为了补贴家用,她在大川银行找到了工作,虽然她并不喜欢这个工作,可它让自己实现了经济的独立,也找到了一丝生命的活力。可是,婆婆不断用“姘头”、“花瓶”、“不守妇道”作为武器来辱骂她,甚至当着汪文宣的面让她滚,丈夫却总是敷衍,这样的生活让她难以忍受。在这个家里,她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她为什么要牺牲自己的青春来和这个充满封建思想的“自私而又顽固、保守”的母亲争夺她的病入膏肓的儿子?

“我怎样办?……‘滚’,你说得好!我走我的路!你管不着!为什么还要迟疑?我不应该太软弱。我不能再犹豫不决。我应该硬起心肠,为了自己,为了幸福。”

切身感受曾树生的处境,就能够理解她离开这个家庭的渴望,她渴望爱与被爱,渴望自由,渴望独立、渴望平等,当年的她不就为了这些和汪文宣走到一起的吗?可是现在呢?当年的那个意气风发的男人早已不复存在,曾经拥有过的新生活也被汪母的刻骨仇恨所替代。这个家和当时“娜拉”逃离的封建家庭有什么区别?可是,汪文宣是那样的需要她,她难以忘记当年的情投意合,也很感激现在丈夫对她的好――那样的穷困中他还记得她的生日,还鼓励她去娱乐,他从不指责她一句,他始终相信她是个好女人。他病了,那么痛苦,她怎么能离开他?

显然,摆在树生面前的又是一个两难的选择:曾经作为他们思想武器的“个性解放”告诉她,当爱情消失的时候,徒留婚姻的外壳没有必要,她有追求自由与幸福的权利。可是,传统教育要求她对家庭要有责任感,不能撇下病重的丈夫远走高飞。走,还是不走,树生在矛盾中彷徨,看见文宣那痛苦的脸庞,她不忍离去,可是婆婆那仇恨的眼神又让她难以忍耐。她不愿“生命就这样平平淡淡一点一滴地消耗”,可又没有办法拯救这个家庭,只能在走与不走之间进退维谷。

在故事的最后,曾树生终于离开文宣去了兰州,可是她的心还在这里,她求他让她帮他治病,虽然陈主任倾尽全力追求她,她却始终坚守着清白。一年之后,她兴奋地回到重庆,迎接她的却是“一死俩走”的悲剧,强烈的愧疚让她痛苦不堪。但是,她没有勇气去寻找婆婆和儿子:“可是她能够找回她的小宣吗?她能够改变眼前的一切吗?她应该怎样办呢?走遍天涯海角去做那明知无益的找寻吗?还是回到兰州去答应另一个男人的要求呢?”

留给她的仍然是那个困难的抉择,她该怎么办呢?且不说怎么找,就算找到,她拿什么支撑一家三口的生活?寻找到小宣,她就得离开舒适的热闹的生活,就得挑起生活的担子,可是,离开了大川银行,离开了“花瓶”的职位,离开陈主任的追求,在这黑暗的社会中她该怎么生活?曾树生又一次陷入了进退维谷的人生困境。

《寒夜》中的汪母,同样是一个复杂的女性。她爱儿子、爱孙子,为了他们肯吃一切的苦,受一切的罪,甚至肯放下读书人的身份做一个“二等老妈子”;可对媳妇,她却百般挑剔,尖酸刻薄:“我如果是你,我就登报跟她离婚,横竖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的,她涨红脸生气地说:‘我十八岁嫁到你汪家来,三十几年了,我当初做媳妇,哪里是这个样子?我就没有见过像她这样的女人!’”

这不由让人想起《孔雀东南飞》,刘兰芝“三日断五匹,大人故嫌迟”。面对儿子的询问,焦母则断言“此妇无礼节,举动自专由”。多么相像的心态,多么相似的情境。可是两个老太太的处境却大相径庭。焦母不喜欢媳妇,她便可以对儿子说“吾意久怀忿,汝岂得自由!……便可速遣之,遣去慎莫留!”儿子稍稍表示一些抗争,母亲“槌床便大怒:‘小子无所畏,何敢助妇语!吾已失恩义,会不相从许!’”汪母呢?只能在怒极时才在儿子面前发几句牢骚,即使心里再恨儿媳,一旦看见儿子的眼泪,看见儿子痛楚的表情,她的恨便消失了,“她爱怜地望着他”。

焦母与汪母,同样的身份地位,为何表现截然不同?原因显然还是社会背景与文化差异。焦母处在完全的传统社会中,父权制赋予其以极高的地位。早在汉代,《大戴礼记》中就记载了“妇人七去”,其中第一条便提出:“不顺父母,为其逆德也”,及至唐代,《唐律》更将“七出”列入法律规定之中,其中亦有“不事舅姑”这一条,可见作为“婆婆”的焦母拥有着决定媳妇命运的权力,只要她不喜欢,就可以将媳妇休掉另娶。而汪母则处在“新文化运动”之后的四十年代,西方现代价值观、婚姻观已在年轻人之中有了一定的基础,婆婆生杀予夺的权力早已被剥夺,汪母无法左右儿子的选择。另外,焦母之所以能说一不二,还在于她拥有着家庭的经济大权,而汪母呢,没有任何经济来源,家里的生活甚至还要靠媳妇来支撑,她拿什么来行使婆婆的权力?

可是,汪母的观念和心态仍然摆在焦母的时代,在她眼中,婚姻应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可无媒无聘,更何况是不举行婚礼的同居关系?这个媳妇她根本就没接受过。其次,结了婚就该是“贤妻良母”,全力照顾丈夫、儿子的生活,而树生却打扮得花枝招展地上什么班,还跟男人去喝咖啡、跳舞,实在是有违妇德。第三,媳妇应对她毕恭毕敬、惟命是从,可现在自己每天却要反过来做一切家务,这让她如何受得了?

可见,汪母“希望恢复的,是过去婆母的权威和舒适的生活。虽然她自己也知道过去的日子不会再来,还是靠媳妇当‘花瓶’,一家人才能够勉强地过日子,可是她仍然不自觉地常常向媳妇摆架子发脾气,而且正因为自己间接地花了媳妇的钱更不高兴媳妇,常常借故在媳妇身上发泄自己的怨气”。

汪母是那样憎恨树生,巴不得立刻赶她走。可是,她没有权力这样做,社会文化已不再站在她这一边,儿子更不会听她的,她也看不了儿子痛苦的眼神,这让她烦躁异常,赶走她不可以,认同她绝不可能,汪母在自制的陷阱中不断挣扎,越是压抑就越需要发泄,她只好对媳妇冷嘲热讽,于是,争吵不断升级。最后,媳妇终于走了,可儿子也在绝望中苦熬,生命一点一点消逝,留给她的是无尽的痛楚……

结语

对于中国读书人来说,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是一个挣扎的年代。旧的道德观已在二十年代新文化运动的风起云涌中逐渐崩溃,新价值观的逐步确立却又被战争的阴影所中断,人们陷入到进退维谷的精神困境之中。而在国统区的陪都重庆,对自由的张扬开始慢慢被及时行乐的末世情绪所腐蚀,曾经的理想在社会对金钱畸形追求中慢慢变质。面对这样充满铜臭味、恐慌情绪的环境,汪文宣一家不知何去何从,读书人的理想和信念早已不堪一击,完全放弃读书人的操守深陷到社会的泥潭中去,完全舍弃传统观念而代之以现代自由观又是他们难以接受的,于是,文宣、树生乃至汪母,只能在艰难的抉择中消耗着脆弱的生命。■

参考资料:

1.巴金.寒夜.北京:华夏出版社.2008.

2.巴金.谈《寒夜》.寒夜.附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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