蹦床上的孩子

时间:2022-08-07 12:45:22

胡静萍教练坐在蹦床边的长条椅上,用力摔下手中的计时器,急躁地重复着:“高度!高度!高度!”

每一声催促都令蹦床上的小女孩更玩命地用力蹬起。她的身高还不到1.4米,一身单薄的黑色练功服,露出小腿,每向上弹起一步,小腿的肌肉便硬硬地凸起来,在近五层楼高的训练室里,半空中的女孩,被身后“美、高、准”的横幅映衬得更加瘦小。

这是能将运动员弹起送入10米高空的现代蹦床运动,在上面完成一组动作要像舞一支空中芭蕾一样,女孩还远远达不到10米的高度。她8岁时第一次上蹦床,每用力弹起一下,心跳就砰砰加速。“快快快,胆子这么小!”胡静萍教练催促蹦床上迟迟不肯做动作的孩子。

蹦起,脚尖绷直,侧翻,团起,空翻……“急什么,你急什么!”胡静萍又喊。蹦床运动要求运动员从离网的瞬间开始做第一个动作到完成最后一个动作下落触网,整个过程尽可能地漫长。

女孩慌忙趔趄着停落,双手背到腰上,站在长4.28米、宽2.14米、高1.15米网上的小角,胆怯地撑头听教练吩咐。

“换人!”胡静萍教练说。另一个女孩爬上这张快有她高的网,马尾辫勒得紧绷,小脸虽面无表情却美丽生动,这儿全是清一水的漂亮小姑娘和小男孩。当然,长得漂亮和身形匀称是他们这个年纪被选中仅有的条件。

选苗

在胡静萍眼前的这一对女孩儿——被唤为“队花”的吴宇婷和矮个子林崟,都不到11周岁,她们一个训练,另一个在网下做保护。两人都在福州市体育运动学校读小学四年级,每天上午学习文化课程,下午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福建省少年儿童蹦床锦标赛的第一套规定动作。

这一天是周一,在休息一个周日后返回训练馆,孩子们总找不到状态。教练们的叫骂声此起彼伏,边骂边念叨,“周一永远就是没状态,我们过去也总在周一被教练骂,到周六要放假,立马来精神好起来。”

这是吴宇婷来体校训练的第三年。她刚上普通小学没多久,体校教练便看中了她——那是每年的例行选苗,教练们到区县小学低年级挑选运动员。吴宇婷长得漂亮,腿又直,教练问她想不想练体育,性格内向的吴宇婷惊吓得没有应答,教练留了电话,让吴宇婷带回家,由父母来决定。

吴宇婷的父母都是工人,正需要给女儿找个全日制的住宿学校,体校每月100元包食宿还能锻炼身体,只需每周六下课接孩子回家,就这样,她转学到了体校。

2009年,吴宇婷加入福州市体校蹦床队,这一年福建省蹦床基地刚成立,这是国家蹦床队在南方建立的第一个训练基地。

为迎合当年福建省的体育运动目标:“力争在2012年底,国家高水平体育后备人才基地由现在的10所,发展到15所,实行集中训练、集中食宿的‘二集中’以上的少体校由现在的16所,发展到50所以上”,各体校需要做的是“进一步挖掘选苗、育苗、送苗的潜力”,教练员每选中一个孩子进入体校学习能获得300元奖励。

福州市共12个区县,每个区县都有属于自己的体校,都需要招收足够的学生。“过去多少家长希望小孩将来是个奥运冠军,教练相中一个就来一个。”教练说,上世纪80年代,体校运动员毕业甚至直接有中专或大专待遇、干部编制、城镇户口和后续安排的体面工作。但现在,家长们总以“体校风气不好”为由拒绝,使得体校招生愈发困难。

另一个难题是:在有重男轻女风气的福建省招收不到男孩。福州市蹦床队近40名学员,男生不到三分之一。

训练

每天下午,不满6周岁的林可心和林盈萱完成训练任务就围着蹦床跑闹,这是两个家里管不住的调皮孩子。

林可心的父亲在国外打工,多年未归,母亲一人同时照顾两个孩子,小女孩喜欢吃糖,蛀掉了一大排牙,她咬字不清地冲姐姐们喊:“我最喜欢在家里的床上蹦蹦蹦了……”这就是她母亲每天把她送来学蹦床的原因。

通常,教练们只愿意招收自己看中的学生,必须长得漂亮身材好,家庭贫困就好上加好,这样的孩子,更能吃苦也坚持得更久。

这天下午,胡静萍让林可心和林盈萱分开在不同的蹦床上练习,林可心和另一个不到6岁的男孩田雨宽在同一张蹦床上训练。田雨宽在校外的幼儿园读书,每天中午爸爸会开车将他送到体校,在两点半开始上课前,小男孩便独自绕着蹦床跑圈,他是个听话勤奋的孩子。

田雨宽说不清自己喜不喜欢蹦床。父亲每天不辞辛苦接送他来训练是为了“让小孩锻炼身体”,明年田雨宽幼儿园毕业,父亲就打算把他送到体校读小学。

林可心躺在蹦床边,躺累了上去蹦几下,叨叨着,“我想去玩我想去玩,我想去海绵坑玩,我不想训练,训练很苦的。”

蹦床下教练池宇宁正在帮不满8岁的孩子压腿,她就坐在孩子架在台阶上的左腿上,3分钟过去,小男孩开始嚎叫,教练骂,“忍着,我才放你一天假又退回去了。”

旁边满脸通红刚跑完圈的孩子正在倒立,有孩子撑不住歪倒下,教练怒斥,“回去!谁让你下来的?!”训练场上的教练们严厉得不近人情。

孩子们毕恭毕敬,每做完一组动作,便集体来到教练跟前,双手背到后腰,轻声说,“教练,做完了。”“单腿跳70下……”教练接着吩咐。孩子们便一哄而去。

这些孩子都将是举国体制的“后备人才”。上世纪60年代中国体育管理部门提出“从难、从严、从实战出发,大运动量训练”简称为“三从一大”指导思想后,这种训练模式便延续至今。

“三从一大”宝典也常常挂在教练们的嘴边。在大运动量训练下,不满10岁的孩子们握吊杆的手满是老茧,脚底也因长期赤脚在塑胶地和弹网上磨损而满是褶皱。训练场上总能听见孩子撑拉韧带的嚎叫和哭喊。

“要是让家长看见了,肯定马上把他们接回家。”教练指着一组在拉筋带的孩子说。在体校读幼儿园的林盈萱训练结束的时候打电话给家人,哭喊着要回家, “我不想练了,我受不了,我要和你回去,我再也不想来了。”

淘汰

15岁的林娜冲出去推搡林盈萱,“你明天就不要再来了,不许你来。”她是孩子们最害怕的姐姐——“林娜姐”是胡静萍一手带大的学生,在孩子眼中却比教练还要凶,她偶尔也来蹦床训练室指导孩子。孩子们需要听她的话,因为她是榜样——入选了福建省体工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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