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武二老(上)

时间:2022-08-07 03:44:13

我不知这位被毛戏称为“张飞的后代”、连都要讨好她几分的“小张”,与此时返朴归真之张玉凤,有着怎样的区别。百闻不如一见,至少澄清了个别无聊的传闻,改变了一些先入为主的观念。

文老未习武,武老却能文。

文老姓冒,名舒①,是元朝镇南王脱欢帖木儿(一说中书右丞相脱脱)的苗裔,明末“四公子”之一冒辟疆的后代,其父冒广生(鹤亭)②是一代诗词大家。舒以倜傥风流的世家公子,蜚声文、剧、影坛,又服务于金融界。据他说,自己曾秘密加入共产党,又为了革命工作需要而加入;革命成功后,却忘了需要证明自己的党籍。

武老反倒姓文,名强,是抗元的南宋大忠臣文天祥第23代孙,出身缙绅世家。他早年投身黄埔军校、先后加入了共产党和,参加过北伐和“南昌起义”,曾担任中共四川地下党的重要职务,后因党内斗争脱党;从事一段新闻工作后,进入军统局成为要员,官拜中将;国共内战中被俘成为战犯,关押26年后特赦。

二老皆出身世家,从家族史上看,以征服者入主中原的冒家,到了明代仍入仕,明末与汉族一道抵抗过女真人,有清一代至民国,仍世代为官。文家在元朝想来不会事外族,明代曾否入仕不详,但在清朝出了两位“上大夫”,清末民初出了革命党。

谁也没想到,这对从老祖宗算起分属敌对阵营中的文武二老,都有兼跨国共两党的经历,晚年则与我这晚辈同席说古。

【初识舒盘掌故】

我的朋友徐女士,是一位成功的典型上海女性,善生活,喜交游,爱美食。其父早年服务于银行界,过世多年,女士事母至孝,朋辈皆膺服,俨然“大姐大”。上世纪90年代中,曾一度轮流做东,吃遍京师各路名馆。

某日女士来电告我:“我爸的老同事冒舒先生想见你,他认识你爸。”舒老的文章我已读过不少,特别是那篇他1957年陪其父晋见,窥见“反右”雄文文稿的故事,印象至深,于是欣然同意。

约好日子之后,我偕女友在徐女士陪同下,前往海淀双榆树南里老人家中。这是那个年代设施较好的一座居民楼,记得侯德健也曾在此楼居住过。

舒老的家在一层,陈设简朴,无富贵气象。唯四壁书橱及案头文稿,透露出书香门第的渊源。老人年过八旬,清癯儒雅,华发童颜,皱纹很少,头发和唇上的一字须,都梳剪得十分整齐。他一见我面就说:“你长得很像令尊。”其声低而绵,肺气似不足。这副典型的江南才子相,怎么也想象不出他的草原民族血统。老人坐在他专用的藤椅上,开始打开话匣子……

我此前一直不知道他是何时与父亲相识的,只是想当然地认为,两人都曾服务于银行界,必定有相交的机遇。不待我发问,老人自己就翻开了这张牌:

建国前夕我到北京,被中国人民银行聘为专门委员。那时令尊和沈志远、千家驹应南汉辰之邀,担任人行的顾问,办公室相邻;他们地位比我高,好像每人有单独的办公室,我们专员则是数人共用一间。

接下来他谈起1949年5月攻克上海后,陈云为解决上海粮食和燃煤危局而召集的一次紧急会议的情况,后来被我记入一篇怀旧文章。老人说,陈云是他认识的共产党领袖中最谦虚者。我请他举例说明,他说陈云没有架子,不像有的人不懂装懂,有不明白的问题能够不耻下问,所以大家都愿意帮忙。记得初次开会与专家们见面时,陈云在开场白中说:“我是个‘土包子’,比如这个电话机怎么打长途,我还弄不懂呢!各位见多识广,很多经济上的工作都要向大家学习……”

听舒老如此说,我当时有些奇怪。那个年代领导人自称“土包子”者,往往带有革命的自豪感,甚至含有对知识分子的蔑视。后来读到了陈云自述夜请我父亲给他讲课的一段文字,看来他对专家们的表态是实在的,既非自傲,也非客套。

当日老人送我一册《扫叶集》,是三联书店刚再版的。他堪称硕果仅存的掌故家,如同一本历史活字典,凡我问及的遗闻逸事,像如皋冒家与淮安周家的世交关系,他的少年同学蒋纬国、荣毅仁、唐纳以及影剧名人胡蝶的往事等,无不娓娓道来,条理井然。当时正是商品大潮风起云涌的年代,很少有人关心那些消逝中的往事,像我这样一位关心历史掌故的晚辈,是他可以倾诉的对象,可惜我当时还不是很理解老人的心情。

舒老已从人民银行离休多年,夫人诸玉女士是友谊医院的退休医生,女儿已定居澳大利亚。老夫妇的日子既不穷,也不富,只是比较落寞。舒老爱说爱写,谈笔耕两不误;老夫人不爱说也不写,仿佛资源都已被夫君占尽,她只是个沉默的影子。

老人好交游,后来隔一段时间就会打个电话来,小心翼翼地问我是否有时间,他想请客吃饭。从电话中可以猜出老人内心孤寂,却又怕打扰人的踌躇,我从来都欣然应邀,开车去接舒老夫妇,并抢着做东。但有些特殊的日子(比如他过生日),老人是坚持自己付账的。每次出门宴饮,老先生必定穿戴整齐,头顶贝雷小帽,手拄文明棍,十足的名士派头。

【相约探访张玉凤】

我自问疏于交际,因此错过不少向前辈请教的机会。舒老视我为忘年小友,由此成为其“夹袋”中之一人,他喜欢把我引见给自己的朋友,也会推荐一些特殊的人物给我。识天下人物而绍介之――这是老人的一大乐趣。

1998年3月,舒老来电话说,他想邀张玉凤女士吃饭,问我是否有意前往。我心中有些诧异:老先生真是交游广泛!他知道我对历史的兴趣,或许是有心安排?

我知道张女士受党教育多年,断不会随便向人透露秘辛。其实在文史研究者视野中,历史人物无分尊卑贵贱,皆“素材”也。抱平常心一起吃顿饭,有何不可?便回答说:“还是我来请客,到时候去接您。”

舒老在1937年和1957年,曾两次访问。第一次是作为记者身份访问延安,写下轰动一时的《边区实录》,连载于邹韬奋主持的《抗战》杂志上,对陕甘宁边区的政治、经济、文化教育、司法制度以及民众运动等方面的情况作了系统报道;第二次是因尊人冒鹤亭老先生来京,久慕其名,读了鹤老在报上发表的整风意见,托约老先生到中南海叙谈,舒陪同父亲前往。当宾主纵论词章、谈笑风生之际,这位不安分的公子,无意中窥见一个绝大的机密:邻座者手握毛批改得密密麻麻的一束文稿,标题竟然是“文汇报的资产阶级方向……”

当日主人敬老尊贤,执礼甚恭,临别问老先生可有一言相赠,鹤老坦言:“现在党内正在整风,我是经历过几个朝代的人,共产党能把中国搞得这样强大,譬如一头雄狮,身上也不免长几只虱子。古人云:虮虱虽小,为害亦大焉。可得提防呀!”毛连声说:“讲得好,讲得好,我一定记在心里!”主人亲自送父子二人上了汽车,还用手遮住车门上框,以防鹤老碰着头。

领袖接见后不久,“反右”狂潮便迎头砸来,鹤老仅以身免,儿子舒却遭灭顶,堕入他所说的“拔舌地狱”,晚年方成“出土文物”。那段“惊鸿一瞥”的新闻,过了很多年才被他写成旧闻爆出。我曾问过舒老:当时您怎么会注意到那篇文章?他答:你别忘了,我是新闻记者呀!我开玩笑说:事有先兆,那日有主席以巨手保护,鹤老先生没碰着头,可舒老您就碰头了!

3月12日下午,偕女友如约接上舒老(老夫人不愿去),驾车至西黄城根国管局家属院内停车。老人打了一个电话,张玉凤的夫君刘爱民先生便下楼来迎接。刘先生身材魁梧、浓眉大眼,一看便是位厚重的北方汉子。我们登上一座普通的砖砌单元楼房,张女士及小女儿已在家门口等候。

舒老事先曾向张玉凤通报说,要带干女儿同来,见面时张看着我女友说:“你有这么漂亮的干女儿!” 给人的感觉很是随和亲切。她当时已55岁,但保养得很好,肤色白皙,看不出有任何化妆,短发修齐,鬓角略有白丝;身着藕色圆领羊绒衫、米驼色裤子,与肤色、发色颇为和谐,整体感觉干净明快。

张女士搀扶着舒老,将我们延入客厅坐定,又忙着上茶。从搀扶老人入座到上茶,我感到女主人确实训练有素,所有动作都十分自然而又到位,不愧是做服务工作出身。记得在途中舒老就谈及,他与张女士是在去内蒙参加一项活动时认识的,她很会照顾老年人。

舒老向主人介绍说:“这位是章先生,他父亲是的老朋友。”父亲有与共事的经历,1957年受到毛的点名批判,是大家都知道的。记得有次在余秋里家,饭桌上他像考核干部似地问我:“你爸爸对的看法怎样?”“你对这个问题怎么看?”

这回我不清楚舒老事先是怎样通报的,便没有解释两人是怎样一种朋友关系,张女士也没有问。若论个人结局,刘少奇、、等中共开国元勋,则比父亲更惨烈。史家不以私见而废公心,我自问对的心态是平和的,无非是实事求是,将神还原为人而已。

我们参观了一下房间,一套普通的三居室住房,室内简朴洁净,一如其主人。张玉凤说,这是她与老刘结婚那年,分配给他们住的;室内有两只从中南海搬来的老式书柜,是当时送给他们的礼物。她说自己跟随主席多年,这是老人家留给她的唯一纪念。书柜里和茶几上,有几套线装本的诗词、楹联集,还有一些宣纸的字卷,看来张女士受老人家熏陶,对诗文书画亦有爱好。

墙上悬挂着启功的一副书法,是杨慎那首传诵千古的《临江仙》: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在这种场合重读这样词章,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更令人联想起元稹的《行宫》诗……

我注意看了看墙上的全家福照片,当时大女儿四五岁的样子,小女儿才两三岁,被爸爸抱在怀里;两个女孩的面庞眉眼儿,与老刘像一个模子里活脱出来的。还有一幅张玉凤在东北拍摄的近照:山野白雪皑皑,她身着军大衣,红贝雷帽配红围巾,玉树琼枝下红装素裹,看上去依然青春美丽。

张女士待人谦和而又大气,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令人丝毫感觉不到分寸的存在,从语言到声调,都显得毫无做作。书桌上放着一本笔记本,女主人见舒老有兴趣,便大方地打开让我们浏览,里面似乎是她抄录的一些诗词。女友认为她的字像“毛体”,我倒觉得有点像的字体,但比“江体”娟秀,仍属于“秘书体”一类。

刘先生当时在铁路部门担任处长工作,而张女士则刚刚退休。她退下来后一点不寂寞,很多怀念的人,将对老人家的感情移至他身边的人,因此经常有各种邀请。我们谈到写回忆录的话题,她说现在还不能写(与组织上有约定)。我说:时间长了记忆难免淡漠,现在不妨自己先慢慢写,写完了也不必忙着发表,只要记录下来就好。她不置可否,我也没再多说。

闲谈了一阵,便邀他们一家三口(大女儿当时已在国外留学)吃饭。张女士换了衣服,我与刘先生分驾两车,齐至光华长安大厦的“夜上海”餐厅共进晚餐。那晚烫了一壶绍兴老酒,其乐融融地叙些家常,谁也没有涉及敏感的话题,一如我所预料。舒老特别欣赏这里的红烧狮子头,说下次还要来吃。我再次注意到,老人用餐时,张玉凤照料得十分周到。

宾主尽欢而散,我送舒老回家,归途中老人略显得意地发感慨:“怎么样?不简单吧?到底是调理出来的!”舒老一生阅人多矣,我看得出他欣赏张玉凤,遂戏曰:“您今日也享受了主席待遇。”

我不知这位被毛戏称为“张飞的后代”、连都要讨好她几分的“小张”,与此时无权无势、返朴归真之张玉凤,有着怎样的区别,但看得出她对长者有一种朴素的尊敬。同时也觉得百闻不如一见,至少澄清了个别无聊的传闻,令我改变了一些先入为主的观念。

应当承认,虽人各有命,但文人舒的欣赏不无道理,与雄主所见略同。

(待续)

(作者系近代史学者)

① 冒舒(1914~1999),笔名舒,江苏如皋人,出生于温州,蒙古族。曾从事话剧演员、大学教授、编辑、记者等职业。1948年后,任中国人民银行专门委员、《中国金融》总编辑、《大公报》金融周刊主编、金融研究所研究员。著有《精忠报国》、《天日昭昭》、《董小宛》、《北京城的故事》、《浪淘沙》、《李白与杜甫》、《扫叶集》、《万里风云》、《京华见闻杂记》、《愚昧比贫穷更可怕》、《谈天说地》、《饮食男女》、《孤月此心明》、《微生断梦》等。

② 冒广生(1873~1959年),字鹤亭,号疚斋,江苏如皋人,清光绪二十年举人,曾参加过活动。曾任清朝刑部郎中、北京五城学堂史地教习、农工商部郎中。民国时,历任财政部顾问、农工商部全国经济调查会会长、江浙等地海关监督、外交特派员。抗日战争时期居上海,从事经史词曲研究,著述宏富。抗战之后居南京,应聘为国史馆纂修,起草人物列传多篇。1949年后转居上海,受聘为上海市文管会顾问。遗著有《京氏易三种》、《大戴礼记义证》等,并校释刻印古籍多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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