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徒的诗歌缘

时间:2022-08-06 11:27:33

囚徒的诗歌缘

前一段日子,我收到一本在北方监狱系统较有影响的诗刊《丑石》,发现在“本期推荐”栏目上,有重点介绍上海监狱服刑人员许利运的一组诗歌作品。读了他的诗作,觉得有事有物,有情有感。后来,我见到了他,听到了一段关于与诗歌结缘的故事。

意想不到的获奖从此与诗歌结缘

他刚进监狱时有过一段痛苦煎熬的日子,直到改造一年以后,相对进入比较平静的劳动改造时期。一天,监区有一个搞宣传的董姓犯人来到他们中间,说监狱每年一届的“新荷”诗歌赛开始征稿。他听了董宣传员的介绍后,起先只是好奇,来到监狱这还是头一回听到大墙内有这样的诗歌赛。他原本就喜欢听大人讲故事,也喜欢把看到的听到的东西记下来,但要走近文学真是十万八千里,对写诗歌,简直不敢奢望!

动员了几天,没有一个自愿参加征诗活动,董宣传员便把情况汇报给了队长。队长来了个“强行措施”:每个小组必须拿出一两首诗,不管谁写,也不管好坏,反正在规定时间内必须要交差。当时他是生产加工的质检员,又刚被推选为犯人小组的组长。队长点名道姓地说,许利运,小组里的写诗任务就交给你了。

看着队长远去的背影,又瞧瞧周围文化水平比他还不如的一些组员,许利运只好默认了,这种被赶着鸭子上架的事可谓痛苦极了。他找出纸和笔,在桌子旁坐了老半天,却写不出一行字。好不容易熬到晚上,犯人听到休息铃后都陆续睡觉了,他却躺在床上两只眼睛看着天花板发呆,一会儿半坐,一会儿躺下,沉浸在深深的苦恼之中。写什么呢?还是写写自己的真实感受吧,管它像不像诗歌,什么意境啦,结构啦,押韵啦,他当时什么都不懂,反正想什么写什么,只是写出自己的真情实感。他的第一首诗歌起名为《夜》就这样问世了。全诗分为三段,第一段写深夜,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第二段写夜的变化,天上的星星与黑夜在对话;第三段写夜幕徐徐拉开,心灵与黎明在撞击。第二天一早他把这首诗给董宣传员,算是交了差。

没想到,当年的“新荷”诗歌赛揭晓时,许利运的《夜》这首诗却获得了优秀奖。不久监狱把获奖的几十篇诗歌编成小册子,作为诗歌特刊,在全监范围内发行。他也拿到了一册,便急吼吼地翻开目录,查找自己的诗歌。当他再次读起《夜》这首诗时,感到有许多文字和句子都已被改动了,看见《夜》标题下面确实是打印着自己的姓名,后来才知道,诗歌在报送征诗组委会前,董宣传员已帮他的作品动了不少“手术”,才使他的诗像诗,才使他的诗有机会获奖。

改造迷惘时遇到母亲般的好老师

平生写的第一首诗在大墙内获奖后,他的头脑特别热,白天劳动时口中念念有词,晚上翻来覆去不想睡,梦想做一个诗人。队长好言相劝,学写诗先要学做人,要脚踏实地的改造,给他的狂热浇了一盆冷水。周围的犯人,也偷偷地讥笑他,丑小鸭想变成白天鹅,真的想飞上天?

正陷入苦恼之中的许利运,遇到了一位与监狱有着多年帮教关系的社会志愿者聂容老师。聂老师像母亲一样,亲切慈祥,讲话声音不大,慢条斯理,但非常有磁性。聂老师收下了他,她说许利运是西北地区的孩子,很苦,应该多关心。

那次见面后,许利运就主动给聂老师写信,把面对改造中的困惑和想学诗的想法一股脑儿的倾泻出来,好像心中有不少委屈要向妈妈诉说似的。聂老师也给他回了许多信,有的信多到十几张纸,给他讲了人生挫折后重新爬起的不少道理,还讲了学一门东西不能光凭热情,而应该要有韧劲。那年聂老师被查出癌症已到晚期,她对医生说:我的日子不多了,想去监狱看看我的特殊学生。在医院护士和队长的搀扶下,来看这些帮教对象。许利运简直不敢看一眼聂老师那清瘦苍老的脸,不敢相信聂老师这熟悉而慈祥的身影将要永远离开他们。

突然,聂老师点他的名说,许利运,坚强些,聂老师不是很好吗。聂老师说着还含着笑意:“你每次在信中夹来的诗作我都看了,聂老师尽管对诗不太懂,但我能从你字里行间读出一些感情,读出一些美来。你一定要坚持下去,写诗能给你今后生命充满希望。”她轻轻地说着,他却越听越难过,因为他知道这次聂老师来看他们或许就是人生的最后一次,与他们讲的最后一次话了。他说:“聂老师,我永生永世不会忘记你对我的教诲和恩情。”话没说完,眼泪止不住往外流了。

在得知聂老师病故的那天晚上,许利运写了一首诗歌,名叫《相信我,妈妈》。“望着您日渐消瘦的脸庞/忍受着无尽的哀伤/瞧着您步履蹒跚的身影/我心也痛得发慌/妈妈啊,您慈爱的目光/击碎了我私欲的张狂/您几番动情的教诲/让我摒弃了出轨的痴想/相信我,亲爱的妈妈/迷途的小舟正在归航……”

写诗歌拓展了他对生活的理解

聂老师永远地走了,可许利运却不会忘记聂老师在他人生低落时给他的关爱,在他学写诗歌时给他提供的帮助和支持。曾经他写诗有一个习惯,也可以说是环境所迫,喜欢放在夜深人静的晚上写诗,好像监房里微弱的灯光能延伸扩展他起伏的心绪。然而遇到不知情的值班队长,见他晚上不睡觉躺在床上写东西都会前来干涉。监区领导也反对他这种不遵守监规纪律的习惯,多次对他说:即使你睡不着,也不应该坐起来写东西。

“我不出声不会影响到别人的休息”,许利运回忆道,当时监区领导说不行:犯人都像你一样,晚上都做自己的事情,还要不要作息制度了,第二天还能振作精神参加劳动吗?他见与监区领导讲不通就把聂老师请了出来,为他做挡箭牌。聂老师向队长求情说:我担保他不会出事,就对他破一次例吧。

兴趣爱好往往能改变一个人的生活方式,甚至对人生的看法。也许原来对15年的刑期有一种恐惧感,甚至萌发悲观绝望的心态。还也许从小生长在四川贫穷地区,在大城市监狱改造很难与人处理好关系,常常以抵触的心理看待别人。然而自从爱上了诗歌,把精力和情感全部用在诗歌创作之后,人也变得单纯了,心理也变得明亮了,看待事物也有了积极的心态,一句话,诗歌在逐渐改变他。像去年写的《把自己打碎》这首诗,就是对事物和人生重新看法的提炼,语言还有一股浓浓的大墙味。“不知道是哪天/稀里糊涂地/把自己打碎/满世界都是凌乱的碎片。我不再是我/但我明白/我可以掺在黏土里/慢慢地揉/慢慢地捏/给自己一个崭新的胚胎/然后放进炉膛里/让烈火熊熊地燃烧/出炉时/便有了一个新的自我。”

不久,他被调到监狱《新荷》诗歌编辑室,成了大墙内一名与诗歌打交道的专职服刑人员。

大墙诗歌记录了改造生活的片段

许利运一谈起诗歌,就显得十分兴奋。如果在大墙内过一天撞一天钟,也能无聊地熬过刑期。但是自从选择诗歌作为充实改造生活以来,自然少不了烦恼,但更多的是学习和乐趣。然而,刚被调到“新荷”时,许多犯人都用异样的眼光打量着许利运。“一个外地籍犯人,改造年份也不长,凭什么这么快调到诗歌编辑室”;“他的诗歌写作还刚起步,在改造小报上发表两三首诗作,有什么资格修改别人的作品”。冷嘲热讽真不少,其实许利运心知肚明,调入《新荷》这个“后门”全是聂老师帮他游说的结果。就凭这一点,他也要为聂老师争光,不辜负老师和监狱长的殷切期望。

然而,单单凭朴实的情感和报答之心是不能替代和胜任诗歌编辑这项劳役的,因此必须提高自己的写作和评析的水平。就在这节骨眼上,原编辑室内的一个犯人编辑,成了他一个难于寻觅无法忘怀的好老师。这个犯人姓胡,大学读的是理工科,分配到一个大型企业后,很快被推上了领导岗位,由于不慎犯了,判了10年徒刑。监狱最先是考虑到他有文化把他分配到了监狱图书馆,因为他平时喜欢文字又特别爱好诗歌,就把他调到了“新荷”诗歌编辑室。他见许利运长得很文弱,又是外地籍的犯人,非常同情他。问他以前上过大学吗,许利运摇摇头。又问他诗歌创作多少年了,许利运不好意思说。问了几个问题,他见许利运十分尴尬就适可而止了。事后他处处像老大哥一样关心许利运生活不算,还给他讲解古代诗词,什么是格律辞令啦,什么是排句对联啦,什么又是乐感韵调啦,让他受益匪浅。每到编辑“新荷”诗集时,他都要挑选出许利运写的两三篇新作帮他专门讲解评析,这首诗好在哪里,另一首不好在哪里,还用现代诗人的名作比较。许利运在他的指教下,比较快的踏进了写诗这条路,也比较快的融入诗歌编辑的劳役。

那年,监狱在几十本《新荷》诗集中,挑选出200余首诗歌,请上海文汇出版社出版了一本题为《罪魂与诗神》的诗歌集,成为全国监狱系统第一本公开发行由犯人自己创作的诗歌集。公开发行的那天,监狱在上海最大的书店“上海书城”和监狱内分成两地搞了发行仪式,把大墙内的囚诗活动影响到了社会。

许多新闻媒体记者得知大墙内有一个犯人诗社,有犯人自己的诗歌、诗刊和诗歌节都十分新奇。一下子许利运成为媒体追踪采访的对象,摄像机、采访话筒都围了过来,让他无法回避。记者问他:“你在大墙内写诗歌有什么感受?”他说:“与大多数学写诗歌的犯人一样,第一步从宣泄怨恨的情绪开始;第二步就是找表现自我的期望;第三步随着对诗歌的不断理解和对人生的不断反思,逐渐追求思想内涵和艺术的特色。比如说我前几天写的《囚徒对自由的思考》这首诗,最后有这么一段:‘今天我们解读自由/不是想追求昨日的风流/更不想为人生的失落/寻找一个聊以的借口/只是想通过对自由的思考/重新找到人生的坐标/重新认准前进的方向/重新走上人间正道。’”。

一个从过去不懂诗到学写诗,再到会写一些诗,直到现在能写一些好诗的囚犯,每一个过程,其实都反映了社会主义监狱对一个人的改造过程,思考人生的过程,又是一个实现文学梦想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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