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饼对油条说

时间:2022-08-06 02:44:25

那时候我念初中。每天早晨,外婆给我一个钢精锅子和几张毛票,去弄堂口排队买大饼和油条。外公是一个半大饼两根油条,外婆是半个大饼一根油条,天天忙着逛街买零头布料做嫁妆的小姨不要吃大饼,但要两根油条,我是一个大饼一根油条。常有外地的亲戚路过上海借住,碰到这样的时候,还要加一些大饼和油条。

我外公外婆在吃上面是比较疙瘩的那种人。每天早晨,外婆递给我钢精锅子的时候都提醒我不要图方便拿已经炸好变冷掉的油条,而应该排队等刚出锅的。我听她的话,先去排买筹子的队,然后再去排大饼炉子前的队,最后去热腾腾的油锅前排拿油条的队。刚出锅还在沥油的油条很烫,拿第一二根还好,从第三根开始我就常常被烫得受不了,眼泪拚命打转。又不能拿得太慢,太慢的话,后面排队的人就会骂。人人都急着快点排完队好去上班上学,油锅前大家都心焦如焚。坐着高凳煎油条的有时候是一个很胖的女人,有时候是一个很瘦的男人。胖女人在我吹着气拿油条的时候总是不耐烦地大声呵斥:"快点,快点。"瘦男人则会用他手里那双煎焦掉了的大毛竹筷把油条直接搛到我锅子里面,一点也不可惜没有沥干净的油。然后他会对我笑笑,眨眨眼睛。我一看到他眨眼睛,就打个颤,快步跑回家。

吃早饭的时候,我对外婆说一付大饼油条我吃不饱,到上午第三节课肚子就开始饿了。那就加一个好了,外婆说,你要大饼还是油条?

大饼,我说。其实,我心里想要的是油条。弄堂口的油条炸得又松又脆,一根吃下去常常还是意犹未尽,我真想再吃一根。一个大饼是四分钱,一根油条也是四分钱。对外婆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但是我心里觉得,大饼是实在饱肚的东西,油条是好吃的虚头。要油条的话,人家会觉得我是嘴馋。要大饼,是我青春期生长发育的正常需要。

那么,明天多买一个大饼好了。外婆说。

多吃了一个大饼的我走在上学的路上,常常饱得想吐出来。这种要吐的感觉,当我与邻居家那个高年级男生在上学路上不期而遇时,就变得更为强烈。

不过是上个星期,他们班的一个女孩子在朋友的陪同下到我们班来找我。找到了以后,她们七嘴八舌地盘问了我好一会儿。是的,他好像是住在我们那条弄堂里。不熟,我刚搬到外婆家不久,这一带的人谁也不熟。没有,我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话。电影?我从来不看电影的。我不认识他,我不认识他……到最后,我只会说那句话。看着一个比我大三岁的女孩子要哭出来的样子,让我很惶恐。她的同学愤慨地盯着我的样子,让我害怕。

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认真地看过这个男生。上学放学的路上,我总是佝着肩背着很重的书包,眼睛看着地走路,嘴巴里哼着歌。那个年头,我不说话的时候,总是一首接一首地哼歌。闲人闲眼,从来进不了我的世界。

看他的第一眼,心想,要死了,这个男生怎么长得这么好看?再看第二眼,他正好也朝我看过来,眼神炯炯。我,红脸,低头。年少时候经过的很多事,总是在无意间塑造了我们。直到现在,我眼中男人长得好不好,还是以那时的感觉为标准。而一旦对人动心,就开始窘得要命,眼神涣散,满脸通红。

这个男生怎么长得这么好看?我心里嘀咕着,快步走开。觉得他好看的,显然不只是我一个人。我们班很快传开他跟那个高年级女生的早恋关系,还有其他一些很痴情的女孩子,在一边等待。那个女生,就是传言中他的恋人,还是不断地来找我,像大姐姐一样带着我聊天、玩。她再也没有进入过正题,但正题总好像在我们周边的空气里打转。

这个男生怎么长得这么好看?初中女生也好,高中女生也好,在那个年纪里,我们的眼光,总是停留在最表面的阶段。好看的人一定是花心的吧?我暗地猜测,这个校园里满天飞的谣言好像都跟他有关。那么,为什么要扯上我呢?我突然感觉很愤慨,清白的人总是委屈的。是他在说喜欢我吗?我突然觉得有点激动,这么好看的一个高年级男生,喜欢我呐。可是,为什么呢?我有什么值得喜欢的呢?我严重地疑惑起来。

我开始照镜子,镜子里的人总是那么陌生,每照一遍都好像又换了一张脸,哪一张都不能让我肯定。好看的人应该喜欢好看的人,但我怎么看都不觉得自己好看。我鼓起勇气去问班上的女生,她们惊讶地看着我,一下子礼貌与世故起来:

"好看?我不懂什么是好看什么是不好看。"

"嗯,我想你是好看的吧。不过××和×××更好看一些。"

"好看!我真的觉得你很好看!"然后,热切地:"你觉得,我好看吗?"

我觉得,在我没有长得更好看之前,还是不要再让他看见为好。可是,一条弄堂,一个学校,要做到这一点,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做早操的时候,他们班的队排在我们班后面;上体育课的时候,他们班的男生在操场中央打排球,我们班的女生跑八百米,一圈又一圈地围着他们转;中午回家吃饭的路上,下午放学的路上,迎面碰上的时候,他会冲我笑一笑,我就头重脚轻走路不成直线。当我终于在一个早晨捧着满锅的大饼油条与他狭路相逢的时候,我绝望得要哭出来了。

"我以后早上只吃泡饭,谁要吃大饼油条自己去买!"回到外婆家,我重重地放下锅子,宣言。平静下来以后,我还是很庆幸自己没有住在弄堂口的那些平房里,不用天天去公共厕所倒痰盂。如果是捧着个痰盂罐碰上他,我还是死了算了。

泡饭是吃不饱的。就算我装着吃饱了,其他人还是要吃大饼油条的。我只有起得更早,这样不仅避开了弄堂里的热闹人流,买油条的队也短得多。吃是多么庸俗的一件事情,我暗自感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想多吃一根油条,更不明白每天硬塞下去的第二个大饼。

我惟一摆脱庸俗的方法是开始偷偷地写小说,偷偷地去投稿。编辑部回信说会登的时候,我高兴得不得了,与外公一起算计着可能会有多少稿费。大概会有四块吧,他说。真的吗?真有四块那么多吗?我很兴奋。

我的第一笔稿费是四十元人民币。青春期的萌动与绝望即使没有给我带来别的什么,至少让我成为了一个十几岁的富人。我从此常常写小说,常常发表。很多人给我写信,我很少回。我笔下的女主人公在男生的青睐下谈笑风生,意气风发,勇往直前,毫不动容。你的生活真精彩啊!我的读者感叹。我捧着钢精锅子一路小跑回家。

天气热起来的时候,我开始窒息。那个大饼是无论如何也吃不下去了。我跟外婆说,大饼不要了。那么,还是加一根油条吧。外婆说。我想了一想。不要了吧,我说。我错过这第二根油条已经大半年了,不吃也罢。

那个暑假,我收到一张卡片,他寄来的卡片。我把卡片留了下来,写了一封信。信上说,我们还是做朋友吧,友谊万岁。

夏天过去以后,我们都成了毕业班的学生。在前途面前,其他的都显得无足轻重起来。我也大方了,放学回家的路上,碰上了,我们会一起走着说话。说着说着,好像什么都没有过一样。我先是松了一口气,然后,觉得怅惘。

不停地做着卷子的时候,我会停下来,算一算等到进大学之前,我还要考多少次期中考和期末考。这些考试,是躲不掉的。考得好些,我也许就不用参加要命的升学考了。直升榜的日子近了,我挺胸抬头地在马路上旁若无人地行走,四平八稳地端着那只钢精锅。

钢精锅里,油条向大饼抱怨女小囡的痴头怪脑。大饼对油条说:再烘一烘,煎一煎,老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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