灿烂的刀锋

时间:2022-08-06 09:13:31

冷阳穿着笔挺的西服,皮鞋擦得贼亮,拿着刘副书记的批条,颤颤兢兢,抖脚抖手地走进了县政府的大门。冷阳调整了一下呼吸,喘了几口气,然后轻轻地敲了敲秘书科的门。“请进。”冷阳推开门轻手轻脚地走进秘书科。桌子上摆满材料,秘书们在电脑前忙碌着,键盘发出或轻或重、时缓时急的声音。几个秘书把头微微抬起来,动作很缓慢,头似乎很重。他们看了冷阳一眼,继续敲打着键盘。表哥把头抬起来,瞥了一眼冷阳,眼皮快速地落了下去,低头忙他的材料。“表……”“你找谁?有什么事?”表哥快速地把冷阳的话弹回了喉咙,并不断地向冷阳使眼色,那种眼神很微妙,但冷阳在瞬间还是心领神会了。表哥旁边的一个秘书站起来向冷阳介绍说,这是我们秘书科的李科长。“李科长,你好,这是我的借调手续。”冷阳把刘副书记签过字的条子递给了表哥。表哥把那张条子看了又看,然后把条子举过头顶,像摇红旗一样挥舞着说:“这是刘副书记的批条。”表哥把“刘副书记”几个字说得特别重。表哥接着说:“兄弟们停一下,我给兄弟们介绍一下。”秘书们把头用力一抬,那种姿势有点像训练场上的战士听到了首长的口令,干脆利落。秘书们从上到下打量着冷阳,脸上瞬间却绽放成一朵灿烂的鲜花。那种微妙而快速的变化,犹如京剧演员的变脸。接着,秘书们跳起来帮冷阳搬凳子,擦桌子,摆电脑,倒开水。“以后请李科长和各位老哥多多帮助和指导。”李科长说:“都是自家弟兄,别客气。”其他秘书接着说:“欢迎冷阳兄弟,我们又补充了新鲜的血液,注入了新鲜的活力,你的名字令人感到凉爽。”一时,如雷贯耳的掌声拍得冷阳热血沸腾,百感交集。看着秘书们兄弟长兄弟短地问寒问暖,冷阳看着表哥百思不得其解。

昨晚,表哥和冷阳通了近一个小时的电话,像老师教刚入学的新生一样叮嘱冷阳,像父母对刚学会走路的孩子一样吩咐冷阳。进了政府办,什么走路的姿势,说话的语气,递烟的动作,卫生的打扫、舌头和眼睛的关系,表情和内心的关系……一句话,要少说话,多做事,处处谨小慎微。

表哥动用了他在城市的所有关系,冷阳也掏空了妻子喂老母猪的所有积蓄,几经周折,终于从乡政府借调到了县政府秘书科。当冷阳接到表哥的电话时,冷阳的血液在翻滚,冷阳的心脏在没有规则地跳动。冷阳看着妻子未老先衰且沧桑的容颜内疚而激动。那种激动,不亚于新婚之夜的激动,不亚于孩子呱呱坠地时的兴奋,不亚于十年寒窗苦读后企盼到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冷阳的眼里浮现出表哥和自己在大雪纷纷的晚上在关键人物的家门口像贼一样守候到一点多钟的情景。从乡下进入县城最高衙门容易吗?冷阳对表哥的感激难以用语言来描述。

在乡政府的时候,同事们通宵达旦打麻将、玩扑克的吵闹声不绝于耳。早上听到食堂的铃声响后才懒洋洋地起床,一个个睡眼朦胧,拿着碗打着呵欠、没精打采地朝食堂走去。上百号人,谁管谁,谁管得了谁?想干工作,出了麻烦事领导像黄鳝一样滑。冷阳在乡政府成了异类,虽不敢主动去找事情做,但领导安排的事情却努力地把它做得尽善尽美。冷阳把别人喝酒划拳、玩麻将打扑克的工夫用在了读书看报上,偶尔写点文章。你想,人家三缺一时你硬熬着不去,谁会舒服?于是,什么书呆子、孤傲、冷漠、清高之类的话像满天的乌云铺天盖地朝冷阳汹涌卷来。对一般的人员冷阳一笑了之,有时连领导都不给面子,你想结果会怎样?

进了县政府秘书科,冷阳的感觉像进了皇宫,威严、庄重、自豪、激动、紧张。冷阳每天早上去得最早,擦桌子、扫地、拖地、倒垃圾、擦玻璃、收拾零乱的文件、倒茶泡水……有时,接到紧急材料和领导的讲话稿,秘书科的办公室便通宵达旦。冷阳的体重一个月减了十斤,冷阳的头发悄然无声地一根根飘落,冷阳深陷的眼眶令冷阳照镜子时惊讶得合不上嘴却自豪无比。冷阳的脚勤手快得到了同事们的肯定,冷阳一夜赶出来的材料让领导第二天作完报告后竖起了大拇指。

冷阳偶尔在街上遇到乡政府的书记或乡长,他们老远就笑盈盈地向冷阳走来,双手递过烟,为冷阳点燃火。书记或乡长拖着冷阳兄弟长兄弟短地喊,无论如何也要请冷阳吃饭喝酒唱歌洗桑拿。冷阳以种种理由作为借口一次次推脱。冷阳低着的头抬了起来,卑微的腰挺直了起来,萎靡不振的眼神放射出了奇光异彩。

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当冷阳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洗了脚刚躺下,孩子却发了40度的高烧,冷阳和妻子急匆匆地把孩子往医院里送,孩子刚输上液,手舞足蹈,又哭又闹。妻子紧紧地抱着孩子,把塞进孩子的嘴里。冷阳的电话响了,是刘副县长打来的。冷阳连忙说:“好,县长。可以,县长。行,县长。是的,县长。我马上就到,县长。”妻子见冷阳在床边坐下,站起。站起,坐下,惴惴不安的样子,一次又一次用手往稀疏的头发里插,像锄头在庄稼地里薅野草,伸伸缩缩,抖脚抖手的样子。妻子说:“你……你去吧。”冷阳看着邻床柔情依偎守候着孩子酣然入梦的一对夫妇,布满血丝的眼睛情不自禁地发热。

第二天中午,冷阳正盯着电脑心烦意乱地赶一份材料,只听到“啪”的一声,一份材料重重地摔在冷阳的桌子上。冷阳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刘副县长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门外。表哥睁着惊恐的眼睛看着冷阳,脸色苍白,双手发抖。其他秘书用丰富的神情、表达不同思想的眼神望着冷阳,瞬间便低下了头各理其事。冷阳拿起昨天晚上写到四点多钟将近十页的讲话稿,双手不停地颤抖,心乱如麻。冷阳一遍又一遍地翻阅刘副县长的讲话稿。表哥走到冷阳身边,拿起那份讲话稿回到了他的座位上,认真地翻着。冷阳看到表哥的额头起了皱褶,像风中重叠的波浪,瞬间便消失了。表哥把讲话稿放进抽屉,上了锁,然后继续修改着秘书们摆在桌子上厚厚的稿子。秘书们偷偷地用各种表情窥视看冷阳的反映。冷阳的双手凝固在了电脑的键盘上,那时隐时现、不停跳动的空格“一”字,像孙大圣的金箍棒,打得冷阳头昏脑胀,眼冒金星,六神无主。

大街上,蜂拥而过、密密麻麻的车辆和潮水般的人织在一起,犹如一锅翻滚的粥。“咚、咚、咚……”刘副县长把材料摔在桌子上的声音犹如一阵阵惊雷在冷阳头预轰炸、回旋、萦绕。冷阳蹬自行车的脚酸软无力,不停地颤抖,冷阳握紧自行车的手心渗出了冷汗。“你找死呀你!”冷阳吓得九魂飘飘,七魂悠悠。冷阳的自行车冲过了警戒线。冷阳抬起头一看,像太阳一样的红灯用惊恐的眼睛盯着冷阳,冷阳差点撞在了一辆小车上。

冷阳走进家,一屁股跌在沙发上,瘫软如泥。孩子躺在妻子的怀里安然入睡,

妻子的双眼布满了血丝。“你咋啦,脸色苍白,没有一点血色。”“孩子好点了吗?”“输了液好多了。”冷阳和妻子正说着话,电话响了,是表哥打来的。表哥说他在“添一家”小吃店等冷阳。表哥的电话在冷阳的预料之中。冷阳二话没说转身就出了门。从表哥坚硬的话中冷阳得去,冷阳要弄清楚自己写的讲话稿到底问题出在哪里。管他妈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大不了回乡政府去,过那种自由自在、轻松悠闲的日子。

当冷阳急匆匆赶到“添一家”时,表哥已经严肃地坐在那里等候冷阳多时了。桌子上摆了花生、凉肉和炒菜,杯子里倒满了酒。表哥说:“坐吧。”冷阳便在表哥的对面坐下。表哥举起酒杯说:“干了!”冷阳说:“干了!”冷阳和表哥碰了一下杯便亮出了杯底。冷阳为表哥倒满酒,说:“表哥我敬你,你随意杯。”冷阳一仰头,又亮出了杯底。冷阳接连敬了表哥四杯酒。表哥用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冷阳,轻轻地摇了摇头,叹了一口长长的气。表哥欲言又止。冷阳明白表哥叫他来喝酒的用意。即使洪水已经过了三丘田,冷阳很想尽快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讲话稿有问题吗?

你说呢?

我看不出来。

你看得出来还会出问题吗?

问题严重吗?

你没看到刘副县长的火气有多重?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表哥没有正面回答,而是从提包里拿出那份讲话稿递给冷阳。冷阳接过讲话稿翻了翻,上面有几句话用波浪线勾画了出来,并且在下面打上了“”。刘副县长变成了牛副县长,马副县长变成了马县长,领导的排列顺序颠三倒四。这怎么可能呢?那天晚上在电脑上写完冷阳是反复校对过的啊。尤其是人名和职务,冷阳从来不敢麻痹大意呀。至于领导们的排列顺序,冷阳是对照政府办发的那张纸一字一句打的呀,怎么会出错呢?冷阳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冷阳把酒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震得碗里的汤来回晃悠,溅了表哥一裤子。冷阳一声大吼:“不,不可能,怎么会出这样的错?”表哥说:“这是事实呀,其他错可以出,出了这样的错,你所有的努力就前功尽弃了,哪怕是一次。”冷阳拿起半瓶酒,头一抬,嘴一张,半瓶酒便下了肚子。等表哥伸手过来抢冷阳手中的酒瓶时,冷阳已把酒瓶狠狠地摔在了地上。伴随着酒瓶的粉碎声,冷阳一声大叫:“老板,结账!”冷阳拖着表哥踉踉跄跄地走出了馆子,朝一家打印室走去。表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这是干什么呀?”冷阳对表哥说:“别,别管那么多,去了你,你会明白的。”

走近一家打印室,冷阳从口袋里掏出“U”盘,对老板说:“请你帮我找‘众志成城抗地震,情系百姓鱼水情’这个内容,打印出一份来。”打印机“唰唰唰”的声音震得冷阳心都碎了,表哥用疑惑的目光盯着一张张白纸从打印机的下面“唰唰唰”地爬上来,百思不得其解。冷阳把刘副县长的讲话稿递给表哥说:“你自己看吧。”表哥的眉头皱了起来,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蹦出来。表哥咬牙切齿,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太过分了!”冷阳紧紧地抓住表哥的手问:“哪,哪个玩的手脚?”表哥叹了口气,把头摇成了拨浪鼓:“这个,我也不清楚。这是教训啊!”

那天晚上,冷阳呕吐得一塌糊涂,妻子把冷阳扶了躺在床上说:“以后少喝一点。”冷阳大舌大巴地说:“我,我没醉。你,你们好歹毒……”妻子问:“到底是哪个招惹你了?”“我,我不清楚。”自从冷阳进了政府办秘书科,同事结婚,冷阳在群体预约过的红包里加了数字;同事的父亲母亲岳父岳母过世,冷阳像守自己的亲爹娘一样熬红了眼睛;同事的孩子考上了大学,冷阳勒紧裤腰带去恭贺;同事手中的材料冷阳常常放弃双休日或熬更守夜帮着写呀、改呀。冷阳从来没有和任何人发生过冲突呀,随时都是笑脸相迎。天天早上去得最早,擦桌子、扫地、拖地、泡茶、递烟--…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冷阳解不开这个犹如浓雾层层包裹的谜团。

临近春节,领导们带上秘书,带上肉、大米、旧衣裤和猪油,以及报社和电视台记者走村串巷看望慰问贫困户。冷阳看到刘副县长把乌鸦乡的书记和乡长叫到屋檐下,刘副县长在书记和乡长中间,左一下,右一下,嘴几乎咬到了书记和乡长的耳朵。书记和乡长不停地点着头,又像是在给刘副县长敬礼。书记和乡长走进一农民家,大约过了20分钟才出来,然后领着刘副县长走进了农户家。书记说:“唐三毛,县长在百忙之中不辞辛劳,翻山越岭来看望你了。”乡长说:“唐三毛,县长一直牵挂着我们贫困山区老百姓的冷暖,给你送温暖拜年来了。”冷阳把二十斤大米、一罐头瓶猪油、一件棉袄递给刘副县长。刘副县长接过东西,双手递给唐三毛。电视台的记者抬起摄像机,瞄准了刘副县长紧紧握住唐三毛的手。唐三毛眼里滚落下了一串串热泪。嘴里连声说:“谢谢党和政府的关心,谢谢县长牵挂着我们贫困山区的老百姓,这个年,我们过得心里暖和和的。”唐三毛扑通一声跪倒在刘副县长的脚下。

慰问结束,政府办、区委办的全体人员聚集在一起吃饭,领导们还邀请了公、检、法、工商局、财政局几个单位的主要负责人。领导们按资排辈,依次敬酒,话说到令人非喝不可的地步。秘书们敬酒排成了队,窜这桌,忙那桌,按顺序、轮大小敬酒。一个个把杯口滑到了领导杯底,像肩膀上的孩子顽皮地从爹娘的身上溜到脚脖子处撒娇。“谢谢领导的关心、帮助和教诲,祝全家春节愉快,幸福安康。”“能在张副您的手下工作是我的福气,从您身上我学到了如何做人、处事。您的精神、品质、作风让我终身受益。”“我的成长和进步,凝聚着马副的心血和汗水,杯,马副随意。”“马检察长,我是王××,谢谢你的关心和帮助。”……秘书们也相互敬酒,说着润心润肝的话。墙边像手榴弹一样的酒瓶子摆得犹如战斗即将开始的场景。有人梭到了桌子脚,现场直播吐了一地。有人眼泪悄然无声地落到酒杯中,一起滑落到肚子里。冷阳独自一个人喝酒、吃菜、抽烟,表情漠然。表哥从对面用脚不停地蹬冷阳的脚,一阵紧似一阵,带着怒火。冷阳把脚缩回来,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继续喝酒、吃饭、抽烟。可是表哥无法深入冷阳心灵的伤痛。那种伤痛令冷阳一走进酒楼就触景生情;那种伤痛让冷阳一见到酒就如同走到坟地瞬间呈现出亲人的音容笑貌。

那天在街上遇见财政局的陈局长,冷阳老远跑过去,满脸堆笑打招呼,双手毕恭毕敬递烟。陈局长用疑惑而惊恐的眼神从头到脚、从脚到头打量着冷阳,那样子像是在看一个怪物或者是骗子。陈局长说:“你是……”冷阳连忙自我介绍说:“我是政府办的冷阳,我们前两天还在一起喝过

酒。”陈局长的目光在冷阳点燃的烟和递过去的烟之间游走,然后摆摆手说:“我不抽烟。”冷阳口袋里的烟是两个品种,冷阳点燃的是二块五一包的“老特画”,冷阳递给陈局长的是十块一包的钓鱼台,两个品牌标志明显。那天在一起喝酒,陈局长喝得酩酊大醉,拍着冷阳的肩膀说:“兄弟,需要老哥的地方,尽管开腔。”那天晚上,冷阳打的士把陈局长送回家,并把他背上了六楼。陈局长在冷阳的背上吐得一塌糊涂。冷阳出陈局长家门的时候,陈局长还断断续续地说:“兄弟若看得起我,有什么困难就来找我,不帮忙我……我不叫人。”陈局长的话令冷阳内心春意盎然。

一天晚上,约冷阳去喝酒。冷阳一听到他的声音就心潮澎湃,百感交集。是冷阳的同学,记得在读中专时冷阳得了急性阑尾炎,一口气把冷阳背到医院,并且陪伴了冷阳好几个晚上。冷阳一定要去,不去还够朋友吗?冷阳和在一家小馆子里喝酒,喝得很豪迈,冷阳压抑的内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释放,就像被囚禁的火山气势磅礴般尽情地发泄喷薄。冷阳抬起杯子,没有客套话,没有约束和秩序,不管酒杯的高低深浅,只管碰杯后一饮而尽。自从卑微的自尊心受到伤害之后,冷阳给自己定了一条喝酒的规矩。场合不对不喝酒,人不对劲值不得喝酒,没有办法的办法少喝,遇到知己随便喝或狂喝。说:“冷阳,你小子混得不错啊!有机会帮帮兄弟。”冷阳摇了摇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用疑惑的目光看着冷阳说:“领导身边的秘书,前途一片光明啊!”冷阳抬起酒杯一干而尽,头像电风扇一样转个不停。冷阳的头摇着摇着便摇出了眼泪,抬起酒杯和碰杯。杯子“哐啷”一声碰得粉碎。搂着冷阳的肩膀说:“冷……阳,别……喝……了。”冷阳用力推开,大声喊道:“老……老……板,拿……酒……来。”

办公室的窗前,一棵老槐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树干四周,一个贴着瓷砖的圆形花台牢牢地围住了树根。老槐树的脚下,一串红像晚霞一样尽情地燃烧。花台的边沿围了一圈钢丝,钢丝四周伸出密密麻麻而锋利无比的小钩。金银花密密麻麻地缠绕着树干,向上延伸、弥漫,带着浓浓的香味。冷阳的手指凝固在键盘上,目光呆滞而木讷地看着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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