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脚贵族 第8期

姥爷是我母亲的父亲。

窄长的脸，高高的颧骨，大而稍突起的眼睛，眯着看远方的时候很亮，很有神采。我母亲的模样刻画得依稀有他的影子。他的背一直都很直。可到了我这里，这些便荡然无存，姥爷的基因没有顺畅地至少没有明显地传达到我这里，但这并不妨碍我是姥爷的外孙女。

我小的时候，父母工作繁忙，所以跟随姥爷姥姥生活了好些年。跟着他们生活的童年是安稳妥帖的。我虽然长得很不像姥爷，但他依旧疼爱我，像疼爱他其他的孙子孙女一样。

念初中时，我借鉴了很多篇古文，创作出了一篇文言文，让我姥爷拍案惊奇，直说咱家后继有人，后继有人。仿佛找到了知音，姥爷一连问我，你背不背得范仲淹老先生的《岳阳楼记》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你晓得意思不？姥爷说话的时候，头一摇三晃，手都抖了起来。

姥爷从此对我另眼相待，比他其他的孙子孙女格外多了几分疼爱；而我，早已忘了自己曾经写的那篇让姥爷激动的文章，但我猜想大概是写得不太好的。

姥爷家里原先是地主，所以在他的童年玩伴还坐在牛背上打水仗时，姥爷已经读过了很多的古书，人家都说他是秀才，满肚子的锦绣文章，还写得一手好字，可惜生不逢时。我母亲说，就是因为姥爷的出身，他一辈子受过很多苦，遭遇过很多打击，可这些我从未听姥爷自己说起过。

近年，姥姥会絮絮叨叨地向我说起姥爷的一些旧事：

我本来对和你姥爷这桩婚事不作指望，可是你姥爷不嫌我家里穷啊，也不嫌我大字不识一个，见了媒人只说人好就行，其他不怪……

我娘家那会儿多穷啊，我爹妈死得早，那会儿我才14岁啊，家里我是老大，下面还有3个弟弟，最小的，你幺舅公才2岁多，我没办法呀，只好把他送了人。我这心像刀绞似的。跟你姥爷订婚，我就提出了一个要求，我一定要年满18岁才能正式进你姥爷家门，我要是这个时候走了，娘家怎么办呀，得让你大舅公成人啊……却没想，你姥爷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从此就帮上了我，成了我家长工，他那时候身子也弱，哪干过什么活啊，硬是跟我拖家带小了四年……

后来结了婚，还叫我把你幺舅公给要了回来，跟我说别人家再好也不如自家好，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饿着兄弟。你幺舅公跟我过了四五年，你姥爷从没嫌弃过他……

我母亲说，姥爷原本可以做干部的，硬是被他自己给挡回去了，为这事儿，姥姥不知埋怨了他多久……

那时候，村不叫村，叫大队。有一回腊月间，大队二把手刘大爷拎着一小壶老酒来找姥爷喝酒吹牛。这在以前可是稀有，姥姥特意炒了几个好菜招待，像腊鸡什么的，我们可是一年到头见不到一回。刘大爷把我姥爷“哥哥”“兄弟”地唤了个遍，我姥爷只管唤人家喝酒、吃菜，不多言。

酒过三巡，刘大爷终于说到正题，要我姥爷去大队做会计。

刘大爷又把姥爷狠狠地夸了一通：“哥哥你的诗书才华得拿出来使啊，不能烂在肚子里呀，是不？”

姥爷直摇头：“哪里哪里，您快别这么讲，百无一用是书生啊！我这个思想啊，不够先进，要多向先进分子学习。”

姥爷使劲儿抿了一口酒，不再说话。

刘大爷见姥爷不吭声，清了两下嗓子，又起声：哥啊，兄弟我真是遇到难处了，还得你来帮衬一把呀。你也知道，咱们整个大队，就你能认会写，小国他能搞个什么哟（小国是大队一把手的侄子，大队的会计）。大队这账就他这么搞下去，还不乱了套？兄弟你是明理的人，道理不需要我讲的呀。再说了，你要是做了干部，这队里谁还敢欺负小南和小玲（我舅和我母亲）？嫂子跟着你这么多年，没少担心受怕受窝囊气，你不想让她日子过得舒坦点？

刘大爷真是从大处着眼，从小处着手，把道理说透了，换到现在，准是一名金牌销售。

姥姥见刘大爷如此推心置腹，也便动了心思：“我说他爹爹，大爷说得在情理啊，于公于私，我看要不你去试试？来来来，他大爷，吃菜吃菜……”

大家都等着姥爷做反应。

姥爷沉吟了一会儿，终于开了口：“这事儿怎么进行？”

刘大爷眉开眼笑，滔滔不绝起来：“你看哈，过了年就该开班子会议了，我准备到时候就把这个事情纳入议程，让班组成员进行投票。但是，兄弟，你得配合我的工作啊……”刘大爷顿了顿，瞄了瞄姥爷的神情，看不出啥，便继续，“你看，这不快过年了嘛，你能不能给几个大队干部各写几幅春联送过去，走近走近？”

自从家里变故后姥爷已经许多年不曾写春联了，但他会在家里拿着烧给先人的黄纸偷偷地练。

姥爷又使劲儿抿了一口酒，半天不响。姥姥捅了捅他的肩膀。姥爷“刷”地站了起来：“你捅什么捅？不明事理的东西！”

“你这是叫我去进贡？”

“不是不是，兄弟你别想歪了，这一来呢，大家好久没见过你的笔墨了，写春联刚好可以让大家晓得你还是那个能认会写的你；二来呢，也确实可以增进增进感情嘛……”

“得，咱们今天把话说清楚咯，不瞒你说，我这笔杆子确实已经捡不起来了，我也不可能去写这对联，对联是干吗用的你晓得不？你这叫上梁不正下梁歪。我劝你以后也别打我这个主意了。”姥爷把椅子一顿，就准备离席，“咱酒也喝好了，意思也说清楚了，我还得去地里扯点蒜，不远送。”

“哎，哎，我说你这么死脑筋的哟……”

姥爷径直拉开了门，往暗处走去……

刘大爷只好也起身往外走，姥姥一边送一边给大爷赔不是：“哎呀，他大爷您也知道他这么个臭脾气，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刘大爷一声不吭，走得飞快，姥爷家从此与刘大爷结下疙瘩。姥姥为这事忧心忡忡了许久，怨怪姥爷太不通人情世故。姥爷说她：“妇道人家，懂个啥？士可杀不可辱。”

后来才知道，大队二把手刘大爷是因为和一把手彭大爷产生了矛盾，才决心笼络我姥爷这样的人才，团结同志，扳倒对手……

姥爷说，老刘这黑心眼子的，我险些被他当了枪使。借刀杀人哪，高……

姥爷喜欢吃的食物不多，我记得他极爱吃猪血炖豆腐，三天两头的便去屠夫那儿打点儿猪血回来，再买二两豆腐一起小火慢炖，上好的下酒菜。但即使如此的爱，也从不吃过量，所以他一直保持着清瘦的体型。我母亲说从没见她父亲胖的样子。让现在动不动就要减肥的人好生羡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