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低头走路低头想事的人

时间:2022-08-05 02:42:43

喜欢低头走路低头想事的人

秋去冬来,金汉川同志西行一周年了。我想念他!

六十年前的一天,我怀揣一纸调令匆匆走进湖南省湘剧团,庄重地将调令递给时任团长的金汉川同志。他正一边低头踱步一边听汇报。看了一眼调令,又继续低头踱步。一会,他抬头向一旁的艺术室主任和团秘书(兼管人事)说;“他就放在艺术室吧,你们去安排一下。”我的调动大事就这样快速地结束了。没有和我谈话,没有表示欢迎,更没有说点鼓励和希望的话。我真有一些些失落。

说实话,汉川同志给我的初步印象不太美好,太严肃,难捉摸,喜欢低头踱步,低头想事。

这些印象我很久以后才有新的解读。

记忆中,汉川同志在省湘剧团工作了五年。有几件事值得说说,因为很有亮点。

他上任不久,就作出一个富有前瞻性的决策;剧团附设小演员训练班。这个班培育的桃李,后来许多成为湘剧事业的中流砥柱和舞台明珠。这就抓住了繁荣湘剧的根本。

剧团兴衰,与剧目建设休戚相关。汉川同志任内,生产了一大批优秀剧目,如《拜月记》、《琵琶记》、《金印记》、《拨火棍》等等。

很值得一提的是,他组织创作改编的《拜月记》,拍成了电影。这是湘〉谝淮蜗稚硪幕,可以说是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盛事。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戏剧欣欣向荣。汉川同志率剧团进行了一次历时半载的长征。在武汉、郑州、保定、石家庄、北京、天津、济南、南京、上海、南昌等大中城市演出近两百场,评介文章达七十余篇。实属湘剧有史以来的壮举。

有一件难以精准评说的事。1957年全国反右运动如火如荼,按百分之三至五的指标算,湘剧团应该揪出五个左右的。当时有的单位竟揪出了百分之三十五。而湘剧团只揪出一个,仅占百分之零点六。一位省局领导和我谈话,顺便问及剧团运动情况,我说很好。他说;“什么很好,老金右倾得很。”这些话我没有转述给老金。多年后,那位被打成的同志对我说;“当年老金打我,我想得通,总不能整个单位没有吧。他没有打第二个第三个,很难为他了。”这些话我也没有转述给老金。

汉川同志先后两次主持省戏曲工作室(后改为省戏曲研究所)工作。他放手让业务人员各展其长。一大批有史料价值和学术价值的文论、文集,如《湖南地方戏曲音乐》、《湖南地方戏曲脸谱选集》、《湖南地方戏曲传统剧本》等等,纷纷问世。特别是他和文忆萱同志主持编纂的“六五”期间国家艺术学科科研重点项目;《中国戏曲志・湖南卷》和《湖南地方剧种志》,是宏大厚实的科学研究,全国艺术科学规划领导小组充分肯定,编辑部被评为先进集体,科研人员获各种奖励。说句笑话,当时戏研所的人还真有点顾盼自雄的味道。

评判领导的正负,标准很多。我比较看重两条;善用人,不整人。

前面讲的荣耀与辉煌,绝非汉川同志一人之力。他的高明,是能聚合一批有才有学有识之士共举其成。他执掌戏研室后,把那些为戏受累、为文受累、为言受累但有才有智的人,在政治尺度许可的范围内都接纳下来。让他们各施其技,各职其事。

“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古往今来,知识分子最低也是最高的愿望,是他的知识能为人所识,为人所用。他们会感恩的。在宽松的环境里愉快地忙碌,不可能不结出硕果。

老金是个人才主义者。他引入一位知名作家到戏研室工作。他任文化厅副厅长,又调他当艺术处长。他认为,文学艺术之间血缘相接。戏剧是块肥沃的土壤,久了,容易板结固化,掺点沙子,吸水透气,作物才长得好。这种“跨界”的用人思路,较之单一的封闭式的用人思维,更为开阔可取。

实话说,汉川同志不是一个很亲民的领导。有些人说他落落寡合,不好接近。他很理性。理性的人往往寡言少语,但不阴暗、虚伪,内心是宽和的。

省湘剧团有位领导成员做了一件荒唐事。他喜欢的一位女演员的父亲去世,他竟披麻戴孝,灵前三跪九叩。有人汇报给老金,他低头踱步沉默半天,最后吐出两个字;“糊涂”!此人与老金相处并不融洽,作为党政一把手的老金,想要对方难堪,甚至弄点处分,完全具有合法性和合理性。但老金是有胸怀的人,始终把这件事定性为“糊涂”,不加任何其它政治元素,只是严肃地批评了他。后来组织准备提拔对方时,老金还说了他许多长处。使他顺利晋升。

戏研室有个干部,毛病很多,大家烦他,老金也不喜欢他,有人建议把他调走。老金却说;“他还是能做点事的,不能因为他有些毛病就赶他走”,这真是可贵的宽容。

汉川同志解放前是南县、华容、澧县、安乡四个县的共产党地下负责人,解放后也一直居于领导岗位。他没有圈子,不拉帮结派。他当领导是在“与人斗,其乐无穷”的年代。政治运动一波接一波。除了在反右时,他不得不顺时顺势打了一个外,几十年来再没有整人的记录。也许他没有亲切地拍过你肩膀,没有笑容可掬地和你交谈,甚至因某种原因没有重视你、重用你,但你是安全的。

“无情未必真豪杰”(鲁迅语),满脸严肃的汉川同志,似乎情商不高,感情稀薄寡淡。其实不然,他的内心里是储存着温暖的。

我在湘剧团工作时,一次经过他的办公室兼卧室,房门半开半掩,我下意识地朝房内瞟了一眼,看到一幅温馨抒情的画面;他爱人微笑着坐在床边,他兴奋地吹着口琴。我清楚地记得,吹的是《红莓花开》,一首当年最流行的苏联爱情歌曲。

我随他去益阳出差。顺便去看望寄养在他爱人妹妹家的儿子。儿子大大的眼睛,很可爱,正拿着粉笔在地上涂鸦。老金蹲在地上深情地注视着儿子的一举一动。突然,儿子伸手拔出他口袋里的钢笔。那是一只派克名笔。他任由儿子在水泥地上划来划去,直到儿子尽兴才把弄坏的钢笔收起来。也很突然,他起身把儿子高高举起,抛上抛下。儿子欢快地大笑。他没有笑,但眼里溢满慈爱的柔光。这一幕,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

有一件与我有关的事。一天我看《人民日报》时,惊叫了一声。一旁的老金愣住了。我告诉他报上登了刘少奇主席特赦战犯的消息,名单中有我叔叔。接着我叙述了叔叔的情况。他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情。过了好一阵,他看着我说;“看来,你叔叔改造得不错,你应该去看看他,带点老人家喜欢吃的东西。”顿时,我想起两句唐诗;“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真是耐人寻味!

我用零零碎碎的文字,记录了老金的行迹片断。他是个不说大话、空话、长话的人,没有听他夸过自己,对自己的业绩,看得风轻云淡。因此,很难全面深入地感知他。我结识他家乡的两位干部,听了一些他带有传奇色彩的故事。他出身书香之家,父亲终生务教。哥哥是三八式的共产党员,革命烈士。他本人在大学读的是法律,加入共产党后,在家乡组建地下党组织,开展群众运动和武装斗争。曾只身深入虎穴,策反地方武装和收编土匪。他家乡人说,他为和平解放安乡县立有殊勋。他做这些身涉险境的大事时,才刚过弱冠之年。

一个人的思想性格,是他的个人阅历和他的家庭、社会、文化、政治等等因素的融合。我终于明白,汉川同志谨慎、沉稳、理性、不随风倒、不抢风头等可贵特质是怎样磨练而成的了。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写这篇寄托哀思的短文,点点记忆,纷纷重现。我竟两次梦见老金,他仍然不改往昔的姿势和神态,低头走路,低头想事。我们擦肩而过时,他似乎有点感应,略略停顿了一下。我没有惊扰他,也不想惊扰他。

上一篇:高校音乐类社团思想政治教育工作研究 下一篇:戏文一脉薪火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