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谷场上的风波

时间:2022-08-05 10:16:26

【编者按】韩和平,著名画家,连环画《铁道游击队》和《红岩》的作者。本文系“吴跟越角话流年”系列文章(见本刊2012年第二期、第五期)的第三篇。作者撰文回忆了“”末期,下放到金山枫泾“向贫下中农学习”时的生活经历。

秋后一直下雨,一旦赶上好天气打谷场便拥挤起来,队里的晚稻要从仓库里搬到打谷场进行晾晒,这份工作照例是妇女的事,南于对我的照顾我也参加到她们的行列中来。

戚婆婆是我较熟的老妈妈,她就住在离我住处不到一箭之地。她膝下有三个儿子,除老大在公社当干部外,均在队里务农,正因为如此,按当时的水平,她家实属殷实之家。她是浙江人,虽是六十开外,但她不是小脚,人家讲她脚劲十足,加之身体素质好,经常镇上和嘉善跑跑,是位见过世面的人。背后人们都说她嘴巴茄来兮(能说会道)。枫泾的茶馆是男人的世界,妇女很少光顾,而我们的戚婆婆却经常在那里出现,带回的新闻,同时掺杂了她个人的理解向你传播。每次听她的闲聊,对我来说大有教益,也是我向贫下中农学习的最好途径。

临河对面有位赵木匠,也算是位知名人士,但知名的不是他,是他的娘子。她摇船、养猪、去镇上农贸市场卖猪都是一把好手,村上的人一提起她无不跷大拇指——茄(能干)来兮。赵家娘子五十开外,身强力壮,每年她不但把成猪养得肥肥胖胖,还出售苗猪。这一项收入让村上人眼红,但人们问起来,她总说不合算,刚刚是赚到一点饲料钱。她屋后的自留地,按时令种的蔬菜都是镇上的抢手货;她家母鸡下的蛋每星期就有十来斤,换来的人民币人家说都藏在枕头里。由于她的强势和精打细算,村上的人或许是妒忌均说她精是精得嘞……

稻谷摊开后不时会冒出一丝丝水蒸气。阳光下大家倚着谷场边的稻草堆孵太阳,有的织绒线,有的打瞌睡,更多的是闲聊,交流着这些天来村里的事。我们那位木匠娘子与跟娣阿妈浪声浪语在嘀咕,也听不出她在说些什么。后来声浪大了,才听清原来她在十边地上种的油菜被人锄掉了。嘀咕时她的眼睛不时地看着戚婆婆,这就传递了一个信息,她怀疑是戚婆婆所为。而戚婆婆到底是干部家属,有涵养,装作没听见不予理睬。旁边的妇女也弄明白了,木匠娘子挑起事端,是冲着戚婆婆来的。过了一歇形势急转,木匠娘子突然开口,伊拉儿子在公社当干部就可以欺人啦!一直不同应的戚婆婆终于耐不住,你闲话讲清爽!同时,她烈火中烧地直冲术匠娘子,一场肢体碰撞眼看就要开始,接下来必然是互相抓住头发扭打。而在场的人没有一个起来劝说,大概她们需要一场战斗带来的刺激。以调节单调的生活。我突然想到老人家的一句名言,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也许生性和顺的村民已经接受了他的斗争哲学?我觉得不能再袖手旁观了,急中生智拦腰把戚婆婆抱起来,一个转身戚婆婆就在我的身后了,把两位争斗的女英雄分离开来。我掏出红宝书口中念道,要文斗不要武斗,要团结不要分裂,大家都属于人民,这是内部矛盾。这一念还真管用,听主席的话按主席指示去办,没有谁敢违抗,双方偃旗息鼓。

事后我想,我是来这里受教育的,现在反而是受教育者教育教育者,真是错了位。

吃午饭,我的双臂隐隐感到酸痛,大概是抱起戚婆婆时用力过猛所致。当跟娣端来一碗热腾腾的水潽蛋时,我差一点失手。跟娣十分惊讶地问我是否生病,我就把打符场的一场风波讲给她听。她分析说,村里有些村民饲养山羊,一般间距七八米钉上两个木桩,然后系根绳子在上面,山羊脖子上的绳扣套在这七八米的绳索上,便可在这七八米的空间上自由来往。有时候绳扣太松,羊会挣脱到处乱跑,前些天她就在小学操场上看到一只没人管的羊,这种情况是常有的事,木匠娘子十边地的油菜苗很可能是被羊啃掉的。

上海郊县人均土地面积有限,除自留地能给农民带来点收益外,十边地也是可利用的空间。十边地说白了就是田埂,村民会在上面种些蚕豆,油菜之类的蔬菜。每到春季,田埂上便开满了紫色的蚕豆花,其间黄色的油菜花也不少,非常好看。

跟娣还给我讲起村民的性格,农民一般不太喜欢能说会道的人,认为这样的人表里不一,心里想的与嘴上谈的不一样。这种人要是找上你,十有八九是想动你的脑筋占点什么便宜。她同时开导我,这些人的话只能听半句,不能全部相信。

后不久,木匠娘子带着16岁的儿子去镇上出售苗猪,特意约我一道去。她儿子在船头撑着竹篙,她在船后面摇着橹,我坐在后梢上离她很近。河浜上长满了水葫芦与花生草,这些东西是野生的,谁都可以捞取去作饲料,她儿子就不时地向船舱里抛下此物,弄得水珠四溅,招来了木匠娘子的一顿训斥,说回来时再捞不迟,现在瞎起劲做啥。她儿子不卖账顶嘴说,到枫泾还要有个把时辰,苗猪不吃不喝到镇上要失去斤两,现在吃点花生草补补,过秤时不就摆平了,或许还能多出些斤两,划算不划算?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青出于蓝胜于蓝,孺子可教矣。我想她今天邀我同行,是为了感谢我那天在打谷场上帮她圆了场,让她既没失面子又没伤及皮肉之缘故吧!

在农村我最怕别人问我的工资,这是一桩难以讲清楚的问题,而木匠娘子的话题就落在这个上面。我只能说城市的住房、柴米油盐醋以及子女教育等开销都很大,不像你们住的是自己的房子,吃的是自己种的粮食,除此之外还有自留地和副业收入,算下来不比城市低多少。这番解释对木匠娘子不起任何作用,她心里是十分有数的。当干部的人最少每月也有四十八块人民币,这比她们“修地球”的收入要高得多。我想她与戚婆婆的矛盾也基于此,她是借“十边地事件”发泄她对戚婆婆的妒忌心而已。

入夜,美术组与一些年轻人又聚会在小楼上,拿出他们的速写让我指点。过后就是聊天,交流各人的见闻。不出所料,大伙都把打谷场的事当重点来谈,他们绘声绘色的描述,比我讲的还要具体、生动。有的说我不应该去劝阻,理由十分简单,她们不会打起来,只是装出一副使对方感到可怕的凶相,迫使对方退缩下来,这也正是当时在场的妇女谁也不来劝架的原因。也有的说我拦腰抱起戚婆婆,避免了两人的争斗使双方都有了面子,她们对我一定会感激不尽。一提起木匠娘子他们兴致又来了,说她还有一个绰号叫一角三,说她的左眼是三角形的,而她的鼻孔有三个,其实就是鼻翼上有一个漏管,不注意是看不出来的。这些都不是绰号的主要原因,而是出于她自己的吹嘘,说请人吃饭只需花一角三分钱,就能做出三荤一素一汤的丰筵来——河浜里摸的螺蛳炒一碗。捞到的鳑毖鱼油氽后算一碗,鸡蛋炒咸菜算一碗,这就是三荤了;一素就更简单了,马兰头遍地都是,剁碎后开水一烫,浇点油就行了;一碗汤她就要破费了,豆腐要花钱,多少有点心痛,可请客也只好作出牺牲,她也真能动脑筋,豆腐煮开后把螺蛳的汤汁向上一浇,鲜味就调了出来,再撒点葱花就大功告成。他们挖苦道,色、香、味俱全,只是盐放得太多。

奉工宣队长之命,我将离开这个乡到另一个乡去,两个乡的区别是一个在农村,一个在镇上。临行前的晚上,秀文特意送了我一瓶糯米锅巴薄片,让我饥饿时充饥,明华给我几张糖票让我自己去购买白糖——糖水冲的锅巴更可口。而我此时感到有些眷恋,但更多的是喜悦,不管怎么说,镇上确比农村更适应我,他们告知我,明天大队机船将去镇上,开船的是我的老熟人,这使我一夜在兴奋中度过。

第二天,坐上机船出发了,开船的戚师傅让我坐在他的旁边,还给我递上一杯茶。船渐渐驶入河中央:河面上,来往如梭的机船在浓绿的两岸衬托下,显得生气勃勃;船舱里,携着大包小包的村民坐满其间。在船首,我突然发现一张熟面孔,怀里抱着一个手提袋,系着印花布的短围裙,她正用手摁着腰篮里不听话的母鸡,左手背篓里一个个硕大的鸡蛋在阳光照耀下显得格外的喜人,她正是木匠的小女儿菊香。她向枫泾的方向一直凝视着,充满着期盼的神情,我想,她肯定是去集市卖货,此行她又可以为她阿妈的枕头里添加财富,或许那个宝枕又会增高几分,当木匠娘子枕着睡觉时,定会梦见赵公元帅在向她招手。祝愿她财运滚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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