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在手上 第4期

春末夏初的中午，温暖的阳光照在我身上，昨天刚下过雨，大地散发着沁人肺腑的芳香，记住这样一个并不特殊的平常天气，是因为我的许多故事，都很奇妙地发生在这样的日子里。

这天上午，陈校长派车接我和小红去参加一个聚会。

我和小红是朋友介绍认识的，两年间只是经常煲一煲电话粥，并没见过面，这可能是我们这些用轮椅走路的人的共性。司机上去接她，抬下的是轮椅，小红本人则是自己从二楼“走”出了楼梯口。看到她走路的样子，我一下子惊呆了――那几乎就是我幼年的翻版！

我用小红走路的方式从六七岁开始一直走到十几岁。而小红却已是年近三十的人了，她竟然还走得那么好！

善良的母亲曾用谎言骗我说，因为小时候生病，我走路会比别的孩子晚些。我对母亲的话深信不疑。随着年龄的增长，心眼越来越多，我渐渐意识到母亲的话根本就是毫无指望的骗人把戏，我不能听她的，不能成年累月地坐家里傻等“那一天”的到来，我要走路！我要用我自己的方式行走！

一天，我趁家里没人，偷偷溜下地，试着用两只手抓住双脚一步一步往前挪。现在，我已记不清这个想法是多日的酝酿还是突然的灵光闪动了，只觉得除此之外，再没别的办法能使自己走出家门。

起初我一时掌握不好平衡，不等迈步就翻倒了，爬起来接着走，再走再摔……反反复复不知多少回，在母亲下班回来之前――哈哈――我终于走出了那个圈了我四五年的小土屋！

那是个春末夏初的中午，温暖的阳光照在我的身上，昨天刚下过雨，大地散发着沁人肺腑的芳香。

在这样一个美好的日子，我实现了自己人生路上的第一个愿望――走路！尽管我是用手抓着脚走，样子不好看，但那时我人小鬼不大，没有羞耻心，只要能走，能出去玩，不用求人，谁爱看谁看。

小红没用任何人帮忙，自己就上了车，我们拥抱了一下：“你真行，我也曾这么走过，不过现在不行了，走不动了。”

小红很惊异地瞪大眼睛：“真的吗？你也像我这样走过吗？”

我说是的，只是长大一点就放弃了。

其实，蹲行的结束与我入校读书有着直接的关系，要不然我想，我可能也会像小红一样使用这种最原始的方法，走着自己的路。

入学那天，我简直比过年还激动和兴奋，为了这一天，我盼了整整三年！

那天，父母早早起床，蒸了一锅香喷喷的发糕，发糕是用白面和玉米面和在一起发酵后蒸出来的馒头，是当时比较奢侈的一种主食。我上学那天，父母有意多加了一些白面进去，吃起来细腻而又香醇，可是我只吃了一个就不想吃了，一个劲儿地催着父亲快点儿走。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是个艳阳高照的日子，父亲用自行车把我带进教室，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洒在我的课桌上。几十双惊讶的眼睛看着父亲把我抱到座位上。

“你来上学啦？”一个嫩嫩的小女声说。说话的是我的邻居小丽。我们住前后院，平时常在一起玩儿。小丽兴奋地把我介绍给同学们：“她学习可好了，比我们认识的字还多呢。”

小丽的话使同学们放松了，他们开始向我围过来，好奇地往我腿上看，一个男生说：“你腿不是好好的嘛，咋就不能走了？站起来试试。”我说站不起来，他说硬站。我说它们不听话呀。同学们就笑。

又有同学看到我手指关节上的小包包问怎么弄的，不等我回答，小丽就抢着说：“她这是走路磨的。”同学们奇怪了，刚才还听我说走不了，怎么又会走了，都以为我是爬着走的，但即便是爬着走，也应该是手掌心布满了茧子才对。小丽自告奋勇，蹲在地上学我走路给同学们看。人群中立刻响起一片哄笑声。我羞得脸上发烧，双臂抱头，趴在桌上哭了起来。

教室里突然安静下来，同学们被我哭得不知所措。他们的笑不一定就是嘲弄和鄙视，一个直立行走的人用另类的方法蹲在地上，手抓着两只脚，一步一挪，对他们来说太新奇、太不可思议了！我第一次尝到了难堪的感受，无地自容。从那时起，我就暗下决心，一定要让自己站起来走！

和父母谈了想法，他们立即表示支持，答应我有机会遇到拐杖买一副回来。

拐杖是特殊商品，父母跑遍了全城，也没看到它的影子。直到我快要上初中了，学校开起了木工厂，父亲求了木工师傅，才用木棍给我做了一副拐杖。

艳秋是我的同学，也是我的邻居。我能够站起来走路，多半是她的功劳。每天放学后写完作业，艳秋就扶着我练习走路。原本我扶着什么是可以站立的，但支着拐杖独立站着，一时还很难办到。艳秋扶着我，鼓励我不要怕，一点点来。我头上冒着汗，战战兢兢地说：“你别撒手啊……”结果是越怕越出事，拐杖一滑，整个身体就歪倒下去，艳秋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我，把我拎了起来。我哭着说：“我不练了！你别管我了！不练了！”艳秋一边帮我擦着脸上的汗水，一边喘着粗气大声说：“行！你不练！不练你就永远蹲着走吧！”艳秋一句话说到了我的痛处，哭泣戛然而止，我怔怔地看着她，突然觉得我是那么需要她，需要一个严厉的人来管我。

又是个春末夏初的中午，温暖的阳光照在我的身上，昨天刚下过雨，大地散发着沁人肺腑的芳香。

在这个美丽的时刻，我用拐杖走到了户外，结束了我蹲行的历史。

想起这段往事，我就愈加地想念艳秋，如果没有她持之以恒的鼓励和帮助，我不会那么快站起来。就在那年的秋天，艳秋一家跟随她的父亲离开了东北，去了北京，我们从此天各一方，失去了联系。

10年以后，由于身体的缘故，我坐上了轮椅。

说到轮椅，其实我在扔掉拐杖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就待在床上，那时我特别想有一辆轮椅，只有轮椅才是我最需要的，是重中之重，当务之急，它就是我的腿，一双能够想去哪就去哪的腿，没有它，我必定终生圈在床上，抬头看房顶，低头是地板，枯燥乏味地度过今后漫长的岁月。

当时因为家里条件不好，父母内心愧疚，却拿不出钱来。还在上学的小弟,他的一句承诺让我眼前一亮，顿时对生活充满了梦想。他说：“姐，你等着，我上班后第一件要解决的事就是给你买辆轮椅!”

果然，在弟弟上班后的第二年5月，他就把他刚发的全年奖拿了出来，买来了我梦寐以求的轮椅！

还是个春末夏初的中午，温暖的阳光照在我身上，昨天刚下过雨，大地散发着沁人肺腑的芳香。那一天对我来说又是个重大节日，我的兴奋和激动无以表达，拉着弟弟的手，流下了感激的泪水。

以后的多年里，我又先后换过两台轮椅，都是市、区政府免费发放的。我再不用为走不出家门犯愁了，它们载着我去市里、省里和北京开会，带着我外出看朋友观风景，我的生活因了它的如影随形而发生着质的变化，精神风貌大大异于从前。我们的国家真的是进步了，残疾人的生活，实实在在得到了政府与充满爱心的人们的关注和帮助，这在我们父辈那一代人是想都没想过的事。

如果我病残后就能有轮椅跟着，也许我不会受那许多的罪，却也没了那种多样的磨砺和坚忍，这于我，实在是一份难得的财富。从蹲行到用拐杖再到使用轮椅，方式虽大不相同，力量之源都是来自我这双健康的手，感谢命运，它没和我的腿一起残疾。

女性的手应该是柔和的，细腻的，如我家小妹那样，白嫩光滑，十指尖尖，像水萝卜一样，招人喜爱。相比之下，我的手几乎是丑陋的，童年的小包包虽然早已消失，却要比同龄人的大和粗糙，并且稍向后曲，这是每日进进出出辛勤劳作的结果，没有它们，我寸步难行。

车子开出了小区，我给小红讲着我“走路”的历史，不禁感叹生命的奇妙。我和小红原本就不在一个“世界”里，各有各的天空，何以会有如此惊人相似的走路经历？这也许是人类共同的潜能吧，当你不能使用你的正常渠道时，另一条潜在的路径就会向你发出暗示，引得你去尝试，去穿行。

一个朋友曾对我说，我们这样身体的人，困难随时都会产生，只要你去想，去做，总会找到解决的办法。

我的手实践着我行走的梦想，也见证着我人生的路途，贪玩也好，面子也罢，不论为了哪一样，发挥出来的都是我们不曾认知的潜力，与其说路在手上，不如说路在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