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禽兽》和《雪国》剖析川端康成战时的彷徨与超越

时间:2022-08-04 08:33:10

摘要:《禽兽》(1933)和《雪国》(1935-1937)是川端康成战时的代表作,这两部作品中的主人公对“虚无”美的探求,深刻反映了川端康成在战时彷徨与超越的心理路程,为我们深层解读战时的川端提供了一条路径。

关键词:虚无;彷徨;超越

中图分类号:I31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111(2008)10-054-04

作者:李伟萍,滨州学院中文系讲师,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博士;山东,滨州,256613

文学作品在很大程度上是作家心灵世界的折射,对视文学创作如同生命的川端康成来说更是如此。《禽兽》发表于1933年,《雪国》的创作则前后长达12年之久。这两部作品的创作、发表时间正是日本现代史上最黑暗、复杂的年代。尽管,川端康成不只一次说自己从未受到过战争的影响,但前后长达15年的中日战争,也不可避免地使他的命运着上了战争的伤痕。因此,通过解读这两部作品,我们可以窥视川端战时彷徨与超越的复杂心境。

一、对“虚无”美的探求

川端康成曾说,《禽兽》是他“带着自我嫌恶的心情,一夜之间写就的”。美国的川端文学研究家唐纳德・金认为“对于川端来说,《禽兽》是他最初的虚无主义宣言”。该作发表于1933年7月,主人公“他”是个对所有人都失去信任的心理畸形者。“他”讨厌男人,也讨厌女人,因为“人,各自都装有一个我字”,遂以禽兽为伴。“他”从笼中鸟的初恋中,发现它们爱情的纯真;从它们富有生气的跃动中,看到它们充满生命的喜悦。因而笼中的两只戴菊英“互相依偎,将自己的脖颈深深地伸进对方身上的羽毛里”的睡姿,令“他”十分感动,“胸中不禁浮现孩提时代那段温暖而又纯洁的思绪”。此外,缸中的鲤鱼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也令他万分惊叹:在“这样狭窄的水域,居然也有这样一个微妙的变幻无穷的光的世界”。于是,他也渴望拥有“笼中鸟”、“缸中鱼”那样的生活。“笼中鸟”、“缸中鱼”正因为没有“自我”意识,所以不知藩篱的存在,在狭窄的空间内依然能够自由自在地生活。此外,小说的最后写“他”的初恋情人花千子面对死亡“任人摆布”,极为坦然,“这种虚无的价值,闪电般地打动了他。”花千子这种超越自我、超越生死的“无为”心境使“他”顿悟了现实纷扰的徒劳,获得了自由的心境。

《禽兽》中的“他”沉浸在“禽兽”的世界里,而《雪国》中的岛村也同样是一个虚无主义者。在《雪国》这部作品中,共有三个主要人物,驹子、叶子和岛村。“与其以岛村为中心将驹子和叶子放在两边,不如以驹子为中心将岛村和叶子放在两边似乎更好。”――这是川端对自己《雪国》的解说,驹子的鲜活形象突出呈现在这部作品中,但是,岛村却是“雪国”这个世界里的主导者,驹子、叶子的美正是通过岛村的眼睛显现出来的。因此,驹子和叶子在实质上是岛村心灵的幻化,是展现岛村心理的“显示器”,是岛村自我的组成部分,分别代表了岛村作为客体的自我和作为主体的自我。通过分析岛村与驹子和叶子的关系,我们可以看到岛村从自我分裂到自我融合的心理救赎过程。依据岛村三次去雪国的情形,我们可以把这个过程大致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岛村既迷失主体自我,又否定客体自我,从而导致自我萎缩的阶段。

精神分析学家R・德马蒂诺认为:一个人当觉察或意识到自身的存在时便拥有了“自我意识”,从而拥有了“自我”,但这种自我意识中的自我“却不能自由地去超越它自身主客体对立的结构”“自我不但依赖客体,受制于客体,而且还被客体阻隔。”岛村初次去雪国是为了恢复心理健康,此时衣食无忧的岛村对生活感到倦怠无力,处在既被客体所阻隔丧失了主体,又厌倦了作为客体自我的生存状态。在青年时期舞蹈研究家岛村曾是一个生活的积极者,对传统日本舞蹈的停滞状态感到强烈的不满,一种急切的心情促使他投身到实际运动中去。但是后来岛村却突然改行搞西方舞蹈,沉浸于幻想之中了。岛村意识到自己在现实世界里所进行的种种努力,只是给自身构筑了一系列非主体自我的“虚假的意识”,这种在实质上作为有限性客体的存在使自我的“主体性之大部分一或许是全部――现在实际上都奉献并从属于那些必须认识到是幻想的内容:财富、权力、声望……或‘成功’”。作为一个寻求真正自我的人,岛村很自然地厌倦了这种生活。因现实的束缚失去了主体,又厌倦了客体的存在,这就是岛村初次会见驹子的心态。

岛村玩世不恭的心态导致他把驹子仅仅看作是感官的、洁净的肉体,驹子的存在对岛村来说只是给他提供了“娱乐性的趣味与满足”,并没有给他带来生活的力量,改变他倦怠无力的状态。因为“主体性如果被剥夺了它的客观内容,它便不再是富有意义的主体性,它迅速退化为毫无目标的活动”,“这种主体性都只能提供娱乐性的趣味与满足或瞬息的短暂的‘激动’,而即使是这些满足也不断地变弱并很快就变得辛辣而枯燥无味。”这一点可以从岛村在第二次赶往雪国与驹子会面时的感受得以印证,他非但没有感到要会见驹子的兴奋,反而“感到百无聊赖,发呆地凝望着不停活动的左手的手指。因为只有这个手指才能使他清楚就要去会见的那个女人。”因此,在第一阶段中,驹子对于岛村来说既非客体更非主体,是外在与岛村心理世界的感官的、抽象的存在,岛村并没有因驹子而摆脱既否定客体,又丧失主体的萎靡状态。

第二阶段:岛村对主体的闪现表示惶惑,肯定客体的力量的阶段。

经过进一步的了解,岛村重新评价了驹子,对她产生了深深的同情,并肯定了驹子为现实所作的种种“徒劳”的挣扎。同时,叶子的出现使岛村感受到了作为主体自我的暗流,穿透了他的神髓,令其惶惑、兴奋、颤栗。

进一步的交往使岛村逐渐了解了驹子不幸的身世,并感受到了驹子在困苦的环境中竭力挣扎而散发出来的“野性的力量”。驹子为了给行男挣钱治病而当了艺妓,但是这并没有泯灭她对真挚爱情的渴望和对生活的信心。在艰苦的生存环境中,驹子保持了读小说、读杂志和记日记的习惯,并凭借坚强的意志练就了音色十分清越的三弦琴。驹子明知不可能而为之的“非常纯真的徒劳”深深打动了岛村,使“正陷在虚无飘渺”中的岛村意识到自身“这种虚伪的麻木不仁是危险的,它是一种寡廉鲜耻的表现”。岛村在驹子的三弦琴声中实现了与驹子精神世界的高度融合,三弦琴中所蕴含的驹子孤独而又豪放的力量完全征服了岛村,“他被虔诚的心所打动,被悔恨的思绪所洗刷了。”精神的融合使驹子走进了岛村的内心世界,再次分离时,驹子对岛村充满了就要永远失去恋人般的痛苦和依恋;岛村也陷入了迷离恍惚之中,难以忘怀驹子竭力争取生存的意志。灵魂为驹子洗刷一新的岛村从驹子身上汲取了生活的力量,肯定了驹子为生活而进行的徒劳挣扎,肯定了作为客体自我的价值。

在为驹子的执着而感动的同时,叶子的出现却在 岛村的内心世界中慢慢打开着另一扇窗户。叶子那“清彻得近乎悲戚的优美的声音”渗透了岛村的骨髓。通过与小说后面的连接不难发现,叶子就是岛村一直在寻找的作为主体的自我。此时,在岛村的视线里,叶子就如同她的声音那样缥缈,是超越肉体的纯粹精神的存在。她处在岛村透过“暮景之镜”的反射所看到的那美到极至的世界里。在这个世界里,她没有为行男的病显出辛酸、悲愁,而是在无意识中细心照顾着行男,与行男保持着一种安乐和谐的气氛,超越了时空,怡然地走向他们漫无边际的远方……叶子圣母般的超脱、典雅让岛村感受到了一种迷人的美。然而,岛村又“不能相信那面映着黄昏之镜和早晨雪景的镜子是人工制造的,那是属于自然的东西。并且是属于遥远的世界。”面对着遥远的世界,岛村陷入了茫然;面对这突然呈现的作为主体的自我之美,岛村因迷惑而迷恋、而惶惑不安。

第三阶段:逃离客体,靠近主体;超越对立,走向元我。

在这一阶段中,岛村愈来愈感到驹子对自己形成的束缚和威压,并从驹子身上进一步领悟了为现实而挣扎的徒劳,再次否定了客体;同时,岛村对叶子之美也有了进一步的体悟,并从中找到了作为主体进而超越自我对立的精神。岛村第三次去雪国时是飞蛾产卵,秋虫聒噪的季节,这也预示了岛村心理的再次失衡和重新调整。

从一开始,驹子寄托于岛村的就是作为一个女人所需求的正常的爱情和婚姻,这必然会把岛村愈来愈拖向现实的生活。在第三次的交往中,岛村逐渐意识到:对驹子自身来说,驹子的追求无法超越作为客体的局限;驹子对自身来说,作为一种异己的力量,也会愈来愈使自己恢复曾经逃离的生存状态――作为客体的存在。在第二次去雪国时期,岛村感受到了驹子在生活中戴着脚镣跳舞时所呈现出来的“野性的力量”,似乎从其作为客体而存在的挣扎中看到了某种超越的力量。但是,只要作为客体就永远无法逃离被“有用”世界所肯定、所限定的命运,驹子的追求和命运再次让岛村领悟到了作为客体而挣扎的徒劳。

在第三次的交往中,驹子在岛村眼中进一步“俗化”,驹子开始从生理到金钱、饮食起居……对岛村无所不谈,这无疑淡化了驹子在岛村心目中的洁净形象。驹子曾对岛村说“昨晚回来,没烧热水。在厨房里叽哩哐当地摸了半天,用早餐剩下的黄酱汤泡了一碗饭,就着咸梅吃。凉飕飕的。”驹子还经常爱把拨子、短和服这类琐碎的东西撂在岛村的房间里,俨然把岛村看作了自己的丈夫,而岛村也越来越觉得驹子像家庭妇女。驹子逐渐把岛村拖向现实伦理婚姻的倾向,对岛村形成了限制和威压,面对束缚岛村再次陷入了恐慌和逃避之中。关于铁壶里水沸声的描写,形象地暗示出岛村对驹子缠绕住自己的惊恐。他从沸腾的水声中听到了异于水沸声的二重的小铃声,而驹子正从那铃声不断的远处走来。驹子的脚步声仿佛敲击着岛村的心扉,在岛村的肺腑深处震荡,令他惊恐不安,“凡是充满诚挚爱情的行动,迟早都会鞭挞人”。于是不禁暗自想到:已经到了该离开这里的时候了。此时,岛村已深刻地感受到驹子无论怎样挣扎,根本无法逃脱似艺妓菊宇那样人老珠黄的悲惨命运。小说中,岛村所看到的秋虫闷死的情形:“乍看好像是静静地死去,可是走近一看,只见它们抽搐着腿脚和触觉,痛苦地拼命挣扎”,不正是驹子垂死挣扎的徒劳的象征吗?岛村从驹子身上感受到了现实情感的威压,也领悟到了自身像驹子那样作为客体而存在的徒劳和悲惨。因此,在这一期间岛村逐渐逃离作为客体存在的驹子。

与此相反,岛村在叶子身上感受到了某种超越的精神。叶子生活困苦,但从未流露过些许的悲愁,她独自在自我的世界里唱儿歌、上坟……呈现出安详、超然的神态。这种极度超然的状态,正是岛村所寻求的作为主体自我的生存状态,岛村心向往之。然而,否定了客体存在的岛村已经意识到,如果否定驹子为生活的挣扎,仅仅肯定叶子极度“纯化”的作为主体的存在,那么,他自己也会再度陷入去雪国之前的那种倦怠、虚弱无力的状态。因为如前所说,“主体性如果被剥夺了它的客观内容,它便不再是富有意义的主体性,它迅速地退化为毫无目标的活动。”这就是自我所不能超越的主――客对立的宿命。因此,岛村并没有像靠近驹子那样再次走近叶子,也没有在驹子和叶子之间作出取合,而是最后的一场大火拯救了岛村。在大火中飘落下来的叶子的躯体令岛村体悟到叶子“由于失去生命而显得自由了”,在这生与死仿佛都停歇的时刻,叶子祥和、优美的死是“充分诞生”的前提。岛村觉得叶子并没有死,而是内在的生命在变形,在变成另一种东西;而他自己也随着叶子的躯体在变形,在变成另一种东西。岛村终于消灭了自我,超越了驹子和叶子的对立,与大火中的叶子一起获得了新的生命,解除了主体与客体二元对立的固有困境。

叶子“毫无反抗”的死与《禽兽》中花千子“任人摆布”的死是相通的,她们都是“灭我为无”的死亡之美。伴随叶子的死,岛村也完成了内心世界的升华,达到了万有自在的“无”的境界。他“抬头望去,银河好像哗啦一声,向他的心坎上倾泻了下来”,他的生命与自然界的银河融合在一起,与天地万物融合在一起。岛村最终与宇宙的完全融合,是其自我超越对立走向统一的象征性表述。

二、战时的彷徨与超越

通过上述分析我们可以看到,不论是《禽兽》中的“他”还是《雪国》中的岛村都有强烈的自我救赎精神,他们都渴望在“虚无”的精神境界中超越现实的藩篱,获得自由的心境。长谷川泉说得好“《禽兽》”仍是除了川端之外无人能写出的作品。岛村是反映川端自身的人物这一点也是无疑的。可以说,“他”和岛村的迷离与顿悟充分反映了川端康成在战争期间的彷徨与超越。

1931年9月18日,日本帝国主义把侵略的矛头指向了中国。与此同时,日本国内实行法西斯统治,压制言论自由、控制文艺界。在此形势之下,摆在日本文学家面前的有三条路可以选择:第一条路是接受血与火的洗礼,坚持反对军国主义的斗争。第二条路是志愿或者被迫加入到侵略战争的行列,为军国主义摇旗呐喊。第三条路是中间路线,既与帝国主义进行消极的合作,又对其进行消极的抵抗。“可以说,再也没有像这个时期的知识分子那样苦于考虑‘何去何从’问题的了。”“命运使他们的青春带上了伤痕。”在一片喧嚣的战争时代里,川端康成的内心是迷惘的,行为也是矛盾的。他既没有去极力鼓吹“大东亚圣战”,也没有积极地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战争。因此,《禽兽》中的“他”和《雪国》中岛村对“虚无”精神的探求,也从侧面反映了川端的内心世界。在复杂的战争年代里,个人执着于现实的追求必然是徒劳的,只能给自己的内心造成更大的伤害。相反,放弃现实的“自我”,却可以超越战争的戕害。从“他”与岛村的思想转变中,我们似乎看到了川端在战时的彷徨与超越历程。

叶渭渠先生认为《禽兽》是“一篇私小说,更确切地说,是一篇特异的心境小说,是由作家的孤独感情和悲 观心绪交织出来的。”因此,我们虽不能把该作的主人公“他”视同川端,但这确实反映了川端在战争期间的生活情形。主人公“他”的渴望也从侧面反映了川端对超越战争的渴望。早在搬入大森时川端就开始养狗,迁入上野樱木町时,他已经喂养了很多的狗,并且爱犬已成为其书斋的一个组成部分。后来,川端对动物的爱好从兽类逐渐扩展到了禽类,许多小鸟成为他家的房客,如知更鸟、黄道眉、戴菊英等等,甚至还养过猫头鹰。就连外出时,川端也拥狗提鸟,不离它们左右。在喂养动物的过程中,川端暂且摆脱了对人生、对时势的苦恼。因此,《禽兽》的主人公“他”的生活充分展现了处在舆论控制下的川端对人性的绝望,以及对心境自由的渴望。

同样,周阅认为,“川端虽然不是为了反映社会而创作《雪国》的,但一个时代之中创作的作品,不可能不带有这个时代的印记,主人公也不可能彻底摆脱他生存其间的社会氛围。”的确如此,在战火纷纭的年代,内心彷徨的川端既没有站到左翼一边,也没有对法西斯当局作出积极的抵抗,而是沉潜于《源氏物语》的世界中。这不仅令我们想起《雪国》中的岛村。对西洋舞蹈的研究充分反映了岛村的精神世界,他试图通过埋头于这类不着边际的研究,来躲避现实的激流。而现实中的川端又是怎样的呢?这期间,他从东京移居镰仓,大部分时间过着隐居的生活,好像战争与自己无关。在这年月里,川端赢得了欣赏日本古典文学的时间,并把自己的身心沉浸于其中。在往返东京、镰仓的横须贺列车上,川端埋头阅读古本湖月抄《源氏物语》,有时候甚至要笑自己“万一途中遭到空袭受了伤,说不定这结实的日本纸对抑制伤痛会起点作用呢”。在战势吃紧,灯火管制的晚上,他也在床头掩灯夜读。周围的气氛同古典文学的世界是全然不同的,而川端却能够沉浸于《源氏物语》的世界,在这种境界中,川端忘却了战争,他认为“这是一种摆脱战争色彩的美”

三、小结

我们虽不能将《禽兽》和《雪国》的主人公与现实生活中的川端康成一一印证,但通过上述剖析不难发现,这两部作品的确深刻反映了川端在战时的彷徨与超越,为我们解读战时的川端提供了一把密钥。战后,川端康成说:“我是一个没有受到什么战争影响和损害的日本人。”这虽然有些言过其实,但正是这种“通过使自己无力而排除恐怖和不安的、不战自胜的生活方式”使川端实现了对战争的超越,在忘我的“空”、“无”境界中,川端获得了一颗自由的灵魂。对川端来说“有战争也罢,无战争也罢,川端总是安居于川端世界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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