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竹花,种在天堂与地狱之间

时间:2022-08-04 07:23:22

感觉车子忽然慢下来。越来越慢,几乎要停下。

我把眼睛闭得更紧一些,有气无力地问林凡:“怎么了?”

“啊,你看,这么多花!叫什么名字啊?好大好大的一片!”

我慢慢睁开眼睛,视线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

我把枯瘦得像只鸡爪的手交给林凡,下了车。

满山遍野都是迎风摇曳的石竹花……我很不争气地踉跄了一下,努力站直,无声的泪水被吹散在风里……

我得了重病。如果想继续活,要切掉一对,我还在犹疑,活多久也是一辈子。37岁的我,有很铁的哥们也有凌厉的对手,可我没有爱人,也没有孩子,死后,我的公司会拍卖捐掉,我赚个清净。

林凡是我的好哥们儿,刚买了一辆“沙漠王子”,他说战胜疾病最好的办法就是轻视它,所以非要带我出去散心。好像哪里都去过了,我从来不存钱,把它们都用在吃喝玩乐上。其实我明白林凡的良苦用心,但我特害怕他又以“散心”为借口把我骗到深山老林去寻什么偏方,或者找个山野仙人给我算卦。一个已经直面死神的人,对生还有那么多欲望,痛得会更厉害。可是,那天,当他又问起我,我竟随口说: Z城吧。

于是就上路了。18年了,这是我第一次回来。

人生病的时候,一些坚持也会变得柔软,何况我病入膏肓,我需要平息对世界的怨恨,不然我会死得很艰难。我努力搜寻记忆里的温暖片段,此刻的Z城浮现在我的脑海,像洒了金粉的天使之城,美得那么华丽……

那个寒冷的夏天,我穿着肥大的汗衫站在Z城某居民区的楼道里,扯着脖子歇斯底里,用蹩脚的普通话喊着一个叫做“王凤萍”的名字。

王凤萍是我妈,她再婚后我一直没再见过她,我爸把她所有的照片都用剪刀咔嚓了。当我再也想不起来她的模样,我爸写给我一个地址,让我去找她。因为我爸要娶媳妇了,我和他媳妇整天打架,我爸让我滚。他诚恳地说,不然他哪天失手拿菜刀砍了我酿成人间惨剧,他会后悔一辈子。

我上上下下喊破了喉咙,单元里所有的门都紧闭。我怀疑我爸为了把我赶出家门给了我假地址,303的门却打开了。

一个男孩怯怯地探出了半个脑袋。我二话没说,推开他,冲进屋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你,你干吗?”男孩红着脸大喊一声,委屈而愤懑。

“这也是我家!”

一个女人出来了,我“腾”一下子跳起来,给了她一个熊式拥抱。嚎着:“妈,你不要我了吗?我寻你寻得好苦!”

屋里乱成一片,男孩拼命拽我,我尖叫着紧紧抱着眼前这个玲珑的女人。奇怪,她一点也不反抗,耐心地听我哭诉,用手轻轻拍我的背。

我愣了半秒,推开了她。王凤萍哪能对我这么好?肯定弄错了!我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我的确是认错人了,王凤萍住在303对门。我特意挑了星期天来找她,家里肯定是有人的。在303闹得动静太大了,她已经侦察到了“敌情”,无论我在门外如何控诉,她就是不开门。

楼道里飘散着饭菜香,我饿得抓狂。303那个玲珑的女人送我一根火腿肠一个馒头,我几下就塞进嘴里,去楼下捡了半块砖头。

门被我砸开了。那么高级的防盗门,到底是不舍得啊!

我跟王凤萍谈判,只要她管我三年饭,18岁我会准时离开。看她和她丈夫要抗议,我抓了一只杯子,磕碎在桌角,刺向喉咙……

只出了一点血,不过是吓吓他们。这招是我从香港警匪片里学来的,我在县城寄宿上学的时候,常常把书包吊在脖子上,买一包瓜子钻进录像厅混一整天。为了显示我的强悍,我常常憋着气装成男人说话,还把头发弄成板寸。

我在王凤萍家混到了一日三餐,还上了学,因为我不上学的话,会召集一些人到家里来打麻将喝啤酒。

没有几天,我已名震江湖,不仅王凤萍一家都怕我,对门的男生看到我,更加怯怯的,走路都躲着我。

“汪!”我常在楼门口候着他。每次,他都被吓得“啊”一声,每次都是那副又委屈又愤懑的表情。

今天,他竟然开始跑起来!我低声骂道,“我又不是老虎,怕我作甚?真怂!”

我蹲在爱因斯坦的画像下乐滋滋地看着他。今天他们小组做值日,其他人都逃了,只剩他噘着个嘴在那里扫地。

我咬着唇就那么盯着他。他个子很高,但他背起双肩书包的样子,像个回娘家的小媳妇。

我故意紧走几步超过了他。我看到地上他的影子,一下子停住了。我哈哈笑着,上去踩了几脚,然后挑衅一样地走走停停,他也随着我走走停停,始终不敢和我并肩,更不敢超过我。

我掩口笑着走学校大门,却看到几个染着劣质发色的小屁孩嘴里嚼着牙签在堵我。是啊!树大招风,像我这么著名的人物,走到哪里还不得杀几架?

本来是单挑的,可是后来他们一哄而上,棍棒落在我的背上、头上……

忽然,有人护在我身前。天,竟然是我的邻居!他疯狂地喊着:“别打了,求你们别打!”

士可杀不可辱,谁让你来求情了!丢人!我踹了他一脚。

他被像拖死狗一样拖走,棍棒又噼里啪啦地砸下来。他又一次壮烈地扑过来,把我压在身子底下,吐着带血的口水又哭又喊:“她是个女孩!打女的算什么!”

我被放过。

妈妈看着儿子缠着绷带的头,哭得稀里哗啦。他撒谎说遇到抢劫小痞子了。

我脸上也挂了彩,但很轻,医生都不屑给我包扎。他妈妈执意用碘酒给我消毒,看着她丝丝拉拉地吸着气好像是她受了伤。她的气息扑在我脸上,说女孩子破了相怎么好……我的心,忽然那么那么疼。

那天,我在他家坐了很久。不知道说什么,就那么垂着眼睛,看着躺在木板床上的他。

他抱住我的那一刻,我冰冷的身子开始融化。从小,无论春夏秋冬,我的身子都是冰凉的,除了奶奶,从未有人这样温暖过我。

后来,他赶我走,没好气儿地说:“你说,你一个女孩把自己打扮成这样干吗?还那么狂,人家不揍你揍谁?”

心里说了一万个对不起,可始终没开口。

我开始留头发,不再穿大汗衫,不再踢着石子走路。

恩人,我要回报你。

我摘下脖子上挂着的布兜,那里有我藏起来的很多粒花种――石竹花。我最喜欢的石竹花,在奶奶家的后山上,漫山遍野都是,夏天奶奶会上山捋一些石竹,炒成茶给我喝了败火气。

如果奶奶还在,我至少不会像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所以,这花种,无论我走到哪里都会带着,我用体温温暖它,让它沉睡但不让它死去。我还想,将来我要是遇到我喜欢的人,就把它种下去,把这不出名却美丽的花送给他。

不知道异乡的泥土是否能让它安心生长。当我看它吐芽抽叶,就像看我自己在长大,又惶恐又期待。

好几次,我想抱着那盆小小的石竹亲手送他,说一句:嗨,希望你喜欢。

可是,我忽然变得羞涩起来,这让一向豪情万丈的我无比难堪。花开第一朵,是铁石蓝的颜色,很小,但令人惊艳。深夜,我像个贼一样把花盆放在303门口。我在过道里站了好一会,月光打在我的脚背上,我赶忙挪开,把那片皎洁给了我的石竹。

花很快就败了,他还给我一个透明的袋子,里面是石竹的种子。

我很高兴他把种子还给我,我说:“等春天的时候,我们把它种在郊外吧!”其实,我还想说,“那样我们去约会的时候,有那么多花陪着我们,多浪漫啊!”

我把后边的话吞进肚里。我配得上他吗?

清明节后,我们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去了距Z城一公里的郊外,他静静地站着,看着我傻傻地跑来跑去,用手捧来溪水为它们浇灌。

我说:“将来假如我离开了,你要看护好这些花啊!无论我是否还会回来,可能我88岁快死的时候我才回来,但只要我回来,我多想还能看到它们茁壮成长啊!”

他笑而不答,我又补了一句,“如果那时还能看到它们,我该多幸福!”

回城的车上,鬓角一缕头发被汗水浸得透透的,紧紧贴在他的脸上,倔犟的唇不可一世地翘着,像个孩子。

我伸出手,轻轻地在他脸上划了一下。

高考落榜,我闲在家里成了一只优秀的饭桶。

有一个晚上,我把自己的手腕泡在盛着清水的脸盆里,手腕上的伤口在不停地冒血。

第二天,天气很热很热,我穿了一件长袖衬衫还系着纽扣,他笑我有病。

我们又坐了一个小时的车去郊外,去看我们的石竹花。他要去上大学了,他让我好好复习,考到他的学校。

我们站在花丛里,风拂在脸上,吹起了翻飞的长发。

我说:“你能抱抱我吗?”

他愣了一下。

我马上说:“很纯洁的那种嘛!要不我抱你一下?因为你救了我的命。”

他说:“什么啊,那些混混又不会打死你。”

他的体温燃烧了我的胸膛,我用尽全身力气拥抱着他,多想在那一刻圆寂。

那个晚上,王凤萍不知为何没回家。我喝了一杯茶几上的凉白开,却睡得像个死人,我的门锁被王凤萍的丈夫撬开了我都不知道……

我离开了Z城,石竹花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人生也是。但愿珍惜花的人,每年都能去看看它们,帮它们传递花种,给它们捧一些小溪的水……

林凡扶我上车,“沙漠王子”继续往Z城的方向开。

我让他调头。采了一棵石竹,在它的根须上,我结结实实地包了厚厚一圈土。

突然那么渴望,在这个寒冷的世界上,到处都栽种我的石竹花。

我说:“林凡,咱们回去吧!帮我联系那个医生,我要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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