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个保姆

时间:2022-08-03 10:49:21

第七个保姆

无论你身在何处,我都要祝福并感谢你,因为是你教会了我女儿迈出人生的第一步。

(一)

曾姐是晓晓的第7个保姆。在中介人欧姐那里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和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子并排坐在窗边的沙发上,透过窗口斜照进来的一缕初春的阳光映在她的半边脸上,显得她的神情有些呆滞。欧姐的大嗓门热情地喊,两个人你随便挑一个吧。

女孩很伶俐,看到11个月大的晓晓,马上站起来逗她,“小妹妹,喜不喜欢姐姐呀?”还拍着双手引晓晓的注意,“姐姐抱好不好?”

晓晓看着她,大大的眼睛闪着犹豫,最后还是很不给面子的侧身搂住了我的脖子。

女孩有点讪讪,我不好意思,解释说,“她会认人了呢。”

其实我不太喜欢小姐姐带晓晓,因为之前用过一个,小女孩太粗心了。于是我把目光投向曾姐,她也正望着我,局促的目光对上我就飞快地闪开了,然后就低下了头,两只手放在腿上,有点紧张地绞着。

在随后的交谈中,我问一句她答一句,声音也是呆呆的,没有什么声调起伏。对话中,她时不时抬头看我,我发现她眼珠子的颜色很浅,几乎是纯粹的琥珀色。那本是一种属于猫眼的颜色,狡黠而光彩的一种颜色,但她,却让它蒙上一层灰蒙蒙的忧郁。

曾姐的普通话里夹带着浓重的武鸣口音,这是晓晓爸爸比较在意的一点,因为晓晓已在牙牙学语的阶段了,所以我也在犹豫。这时晓晓却很高兴地“哇”了一声,欧姐也大叫起来。原来正坐在欧姐办公桌上玩笔和纸的晓晓拉了尿,正兴奋地准备用手去拍。

我把晓晓一下子提起来,她不甘心地“依依呀呀”地怪叫着,张牙舞爪,两条小短腿拚命地蹭着。这时曾姐也站了起来,伸开了双手,轻声说,“来,阿姨抱抱。”晓晓停止了挣扎,几乎没有犹豫地也向她伸出了双手,曾姐脸上瞬间掠过一抹光彩,声音也有了感情,“你看,她跟我的。”

就这样,我把曾姐领回了家。

(二)

曾姐脑子不太活络,做的菜极难吃。第一次吃她煮的菜,我居然可以吃出纯粹的青菜和盐的味道,但我没好意思说出口。肉不仅很硬而且似乎还有猪的味道,嚼了两下就没法下咽了,晓晓爸爸干脆点些酱油吃了起来。第二天,还是如此,于是晓晓爸爸忍不住了,告诉她,这个菜应该加点酒,那个菜应该加点糖,不要只放油和盐,饭菜就像生活一样,光有油和盐是不够的,要有香料,这样才能有香有色、有滋有味。曾姐低着头,嘴里“嗯嗯”地答应着,脸上不时堆出难看的笑容,筷子再也没有伸到菜盘子里,就这样吃完了一碗白饭。

第三天,我买回了南瓜花。曾姐居然没有处理,洗干净了就直接炒,结果是我们在饭桌吃一朵摘一朵花托和花芯,等我看到晓晓爸爸从嘴里扯出一根老长老长的瓜梗丝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等下一次,我特地买回了已择好的南瓜花,她不仅把花和梗折断,而且还把花给撕成一条条的。

于是晓晓爸爸总在私底下抱怨我,你找的这个阿姨可真够笨的。

尽管后来我们一再强调说是因为考虑到照看晓晓太辛苦了,所以不用她做菜了。曾姐还是很清楚是我们嫌弃她煮的菜不好吃,于是她很愧疚,总是很卖力地为我们打下手,把菜洗干净,端菜盛汤,把饭桌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

曾姐最大的优点就是她的好脾气与耐心,这是在过了一个月的试用期后,我没有换掉她的主要原因。快一岁的晓晓正是蹒跚学步的时候,正需要这份耐心。

每天清晨或傍晚,靠江的小区都有四月的江风轻轻拂过。太阳浅浅的笑容还在天空中绽放,晓晓就和曾姐开始在小花园里学步了。小鞋子随着晓晓的迈步而“吱吱呀呀”地响,曾姐弓着身子亦步亦趋小心翼翼地扯着她的领口跟在后面。那个时候,从六楼的飘窗望去,看到的是一老一小在一片青葱绿意中的身影,看到是晓晓和她拾起了一朵落地的蓼花,看到的是她细心地擦拭着晓晓被酢浆草的汁沾了的小手……我就想,算了吧,能把孩子照顾好就行了。

曾姐确实把晓晓照顾得很好,比如说晓晓流出来的口水她都及时擦掉,不会让被口水浸湿的领口磨伤她的小下巴;她还勤把屎尿,晓晓的小屁屁始终都清清爽爽的,她来了两个多星期后,晓晓就彻底抛弃了纸尿裤;还有,晓晓吃饭很不老实,不仅会把饭碗高高地举起摔掉,而且有时还会把嘴里的饭用手挖出来砸到曾姐的脸上或塞到她嘴里,但曾姐从来不生气,总是耐心地把一碗饭喂完。

所以尽管每天下班后我还要煮饭煮菜,但我看着晓晓一天比一天圆润的小脸,我心里就会涌上一种满足,深深浅浅、断断续续地,提醒着我曾经走过的那段初为人母的长路。

(三)

曾姐一直很不快乐,我从来没有见她笑过。

她的家境原本很殷实,在县城的繁华地带有两栋楼房,每年的房租可以给她的家庭带来丰厚的收入。后来丈夫沉迷于,短短地3个月时间将这两栋楼房输掉了,这成为她心头永远的痛。她说,每次回家,她都不敢走那条街,因为,每一次的路过,都让她的心在滴血。没有了经济来源,46岁的她才出来做保姆的。

她的故事,每天一点一滴在饭桌前不断地说着,重重复复。开始我还安慰她,“过去不快乐的事情不要再想了,不然,以后的日子也都会不快乐。”后来,她就开始说现在的烦恼,老公在工地上班,天天打牌,一天下来挣的钱还不够饭吃,晚上也睡不好;儿子在公交公司上班,休息时间很少,还有,女儿独自一个在珠海打工,遇到的诸多不顺;还有儿子的女朋友,家境并不好,她并不钟意她等等琐琐碎碎的事情。

其实每天下班回来,我最希望能听到是曾姐讲讲晓晓一天的表现,我不想错过或漏过她成长过程中童真稚趣的点点滴滴。但她似乎没有快乐的神经,总是用简单的一两句话就概括了晓晓一天的生活。然后我就开始被迫倾听她对生活的唉叹。我不明白,这些不快乐原本是别人的不快乐,是需要自己才能排解的心灵上的不快乐,为什么她要去承担这些无法分担的不快,为什么她不能用未来的快乐抹去过去的悲伤。

于是到后来,我开始害怕主动和她说话了,因为听着她的每一次述说,每一个新的烦恼,都让我搜尽枯肠找些新鲜招数来安慰她。这种安慰越来越言不由衷,越来越心不在焉,越来越心烦意躁。于是我们开始逃避她,每天总是匆匆吃完了饭,我们就跑上楼去或是赶紧带晓晓到楼下散步。有时候,当我们欢声笑语一路跑上楼来,打开门,看到的都是曾姐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呆呆地,也不开电视,就是静静地坐在那儿。尽管一室的通明,却怎么也掩不住她的落寞与孤单。

(四)

曾姐很快就有了新的大烦恼。

她儿子的女朋友怀孕了,是她不钟意的那个女孩。生米已煮成熟饭,她再也无法改变。

于是她向我请假,回了一趟老家,张罗着提亲、送礼等事情。

等她回来,她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知道受了什么打击,她的神情更呆滞了,家务也不再主动去做,地板脏了也不擦,我们说的话她也不听,有空的时候就坐在客厅发呆,很久很久。而晓晓一天天长大了,也开始不喜欢她,因为她从不会主动逗她开心,不会和她玩游戏,不会逗得她“咯咯咯”地乱笑。只会少量单词的她就经常冲着她喊,“阿呆、阿呆。”

这让我和晓晓爸爸多少有些尴尬,这是晓晓爸爸私下对她的评价,没想到被晓晓听去了,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家伙就这样叫了出来。

幸好曾姐也并不在意,也许她也听不出来。毕竟晓晓奶奶的声音加上那憨态可掬的样子,这样的称呼对她也就没有了伤害,她对晓晓的关心丝毫不减。

但晓晓却越来越不买她的帐。每天我上班的时候,她都哭得撕心裂肺,不愿意曾姐抱她。她甚至爬上地柜,躲在电视机后面,被曾姐发现后她开始咬她;洗澡的时候,晓晓还会把头发上的泡泡抓到手上抹到曾姐的嘴里;当她的小阴谋不能得逞时,她就会假装尿尿,等曾姐急急忙忙抱她进厕所的时候,她又不尿。她还学会顶嘴,经常发出“地个地个地个嗲”等乱七八糟的声音来表示自己对她的不满。

曾姐向我请假的次数越来越多,从家里带来的烦恼也越来越多,却没有人倾诉,终日郁郁寡欢。而晓晓古灵精怪,每日不断翻新的奇招怪数也让她倍受折磨,疲惫不堪。终于,在一个星期六的早上,她向我提出了辞职,说是因为儿子结婚的事要回老家忙装修。我一听,松了一口气,假意挽留了一下,她说,那就等你们找到新的阿姨再走吧。

几天后,曾姐还是走了。站在六楼平台上的晓晓,也许意识到以后再也没有机会见到这个带了她3个多月的阿姨了,她哭着叫着“阿呆阿呆”要她抱。快走到五楼的曾姐连头也没有抬一下,送她下楼的晓晓爸爸说,“曾姐,她舍不得你啊!”曾姐淡淡地、毫无感情地说了一句,“她只是想出来玩。”

后来,我听欧姐说,离开我们家后,曾姐又来找过她,她就把她介绍到另一家去做了。我听了有些吃惊,忍不住问为什么,欧姐说,小曾说,也许是自己年纪大了,你们都不愿意和她说话。

我的心就这么轻轻地抽痛起来。心底里不由自主地想起初中学会的那首歌:“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般悲伤。有一些旧日的故事,在心中念念不忘……”

我好想对曾姐说,一颗心不能承载太多生活的重,却能享受生命中无尽的轻快。所有的挫折与悲伤,在发生的当时都能使我们痛苦流泪。可是,隔了一段时间或换了另一个环境,应该能觉出一丝甜蜜的酸楚来。当年的失,说不定就是今日的得。受约束的是心情而不是生命,只要我们乐观地等待,让时光慢慢地工作,慢慢地流成一条宽阔的河……只是,这样的话,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懂。

窗外,正是盛夏,蝉鸣荫浓。曾姐留给我的印象也随着阵阵涌来的午倦越来越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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