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谈“一树梨花压海棠”

时间:2022-08-01 03:14:35

也谈“一树梨花压海棠”

“一树梨花压海棠”,句子尽管耳熟,却并不能详。说它耳熟,缘于上世纪六十年代的香港,曾有聪颖的译者以此句,替纳博科夫的名著《洛丽塔》拟作电影译名。但究其出处,实在是不甚了了。传说有一则掌故,主角是宋代大文豪苏轼和词人张先。说张先八十岁时娶十八岁姬人为妾,非常得意,即赋诗一首:“我年八十卿十八,卿是红颜我白发。与卿颠倒本同庚,只隔中间一花甲。”坡随后写诗作和,曰:“十八佳人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今天,这则掌故流传于互联网络,被当作信史,并由大量图书所采纳。

经查检,一九三四年《文通》杂志第三卷第四十期,刊有《遣兴余幅》的报道,讲述某六旬老者,娶一二十岁的少艾(年轻美貌的女子)为妻。友人问及十年以后如何应付,老者竟答以彼时将另娶一少艾。这则叫人捧腹的报道,题为《梨花要择海棠压》。

此外,郑逸梅《花果小品》(中孚书局1935年初版)《梨花》篇里还有:“老翁偶,白发红颜,相映成趣,有‘一树梨花压海棠’之称。钱虞山娶柳如是,自属佳话。”

不过,此句意境虽佳,却用词鄙俚,格调不高(“压”字尤其恶札),哪像大文豪的手笔?笔者便多留了个心眼,欲一探究竟,定要弄个水落石出。 出处探源

掌故中“十八佳人八十郎”的类似说法,可从欧阳山的名著《三家巷》里找到。小说第七章,官僚地主何应元想娶与之年龄相差悬殊的区桃为妾侍,竟道:“人人都讲:十八新娘八十郎。”想来类似论调由来已久,普及于世。

至于结句“一树梨花”,侨居香港的作家曹聚仁在其笔下也早已有过探究。曹先生曾撰写《读诗小记》(收入《书林又话》三联书店2010年版)一文述及:

友人刘兄要找“一树梨花压海棠”出处,久久没有找到下落。其实,我们手边就缺少几种类书,如有《佩文韵府》,几分钟里便可以找到了。可奈,《大公报》资料室也没有这部大书。

按:《佩文韵府》成书于康熙五十年(1711),辑录诗文典故多达五十余万则,是当年作诗谋篇的良助。可是,当笔者循着曹先生的思路,仔细翻检《佩文韵府·下平声·六麻》中梨花的典故,却别说几分钟,即便几个钟头,答案也只付阙如。似乎意味着,这句话的出处很可能并非正典,也许来自野史、笔记等;抑或更晚才出现。

当代名诗人聂绀弩曾著旧体诗《调怀沙新婚》一首,收入《聂绀弩旧体诗全编注解集评》(山西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亦化用此句。诗稿曾寄高旅,另题作:“怀沙新昏不久,老夫少妻,意玉相得,诗以调之。”这首诗的版本虽略有不同,但尾联字句未作调整,它将“一树梨花”句意翻倒过来,作“我以新诗翻旧句,海棠压倒玉娇梨”,调侃好朋友文怀沙怕老婆。聂诗的编者侯井天长期孜孜矻矻于诗集注释,颇花费了许多寻根溯源的力气。关于该诗,他去信请教清华大学教授王存诚,得到王教授的回复说:历来嘲笑老人娶的成句,多见于多种笔记小说,谁是首用者待考。“梨花喻老人的白发白须,海棠则喻少女的青春红颜。”但“梨花压海棠”有猥亵含义。王教授并举清初褚人获(1625-1682)《坚瓠首集》卷一《嘲老人娶》为例:

浙中有年六十三,娶十六岁女为继室者。人嘲之曰:“二八佳人七九郎,婚姻何故不相当。红绡帐里求欢处,一朵梨花压海棠。”

又,清代刘廷玑(1654-?)《在园杂志·宿迁叶姓园查声山联》(中华书局2005年版)述及:

春日按部淮北,过宿迁农家,茅舍土阶,花木参差,径颇幽僻。主人叶姓,由博士弟子员而入太学者,人亦不俗。小园梨花最盛,纷纭如雪,其下西府海棠一株,红艳绝伦。因忆老人纳妾一绝:“二八佳人七九郎,萧萧白发伴红妆。扶鸠笑入鸳帏里,一树梨花压海棠。”不禁为之失笑。

细究刘诗的写作背景,有梨花兼有海棠,倒也随景生发,是在写实的基础上开展联想。更巧的是,它与先前所引七绝,首句雷同。故可想见,刘廷玑所忆“一绝”,或即褚氏《坚瓠集》所录。刘氏大概唯恐“一朵梨花”太过单薄,以至于自作主张,将其升格而成“一树梨花”。褚人获所录的那首七绝,也得到了香港武侠名家梁羽生的青睐。后者的《名联谈趣》(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中有一篇《嘲老夫少妻联》特引该诗,但末句却误打误撞地易“朵”为“树”。不过,这么一来倒与刘廷玑的误记暗合。另外,陆灏先生《东写西读·笺注》(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版)里还提及此句的变体:“袁枚七十岁时写的《不染须》一诗的最后两句“开窗只替海棠愁,一树梨花将汝压”,分明就是套用这一句的。”

按,袁枚(1716-1797)从年纪上说要晚于褚、刘二氏。则参合上述种种文献,“一树梨花压海棠”的出典似乎可以上溯至清初。 苏张本事

令人好奇的是,苏轼究竟有未应老少配而作诗?再者,苏、张之间有无作诗唱和的本事?细考之下,居然都是有的。

前者,宋代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曾引《遯斋闲览》云:

东坡在丰城,有老人生子求诗,东坡问:“翁年几何?”曰:“七十。”“翁之妻年几何?”曰:“三十。”戏作八句,警联云:“圣善方当而立岁,乃翁已及古稀年。”

类似版本,尚有:“令合方当而立岁,贤夫已近古稀年”(赵令畤《侯鲭录》)、“侍者方当而立岁,先生已是古稀年”(惠洪《冷斋夜话》)。耳食之误,虽一再发生,好在关键的对语“而立岁、古稀年”,不曾变化。后者,经友人叶鸣提醒,发现宋代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下也曾提及:

张先郎中,能为诗及乐府,至老不衰。子瞻作倅时,先年已八十余。视听尚精强,家犹蓄声妓。子瞻赠诗云:“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盖全用张氏故事戏之。先和云:“愁似鳏鱼知夜永,懒同蝴蝶为春忙。”极为子瞻所赏。再寻出苏轼的本事诗《张子野年八十五,尚闻买妾,述古令作诗》:

锦里先生自笑狂,莫欺九尺鬓眉苍。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柱下相君犹有齿,江南刺史已无肠。平生谬作安昌客,略遣彭宣到后堂。(此据《坡全集·坡诗集·一》,珠海出版社1996年版)

诗中何曾有“一树梨花压海棠”句?张先所和全诗,今已亡佚。《石林诗话》录有二句残句(亦见于苏轼《仇池笔记·张子野诗》),也绝不同于传说所记。

按:熙宁二年(1069),苏轼丁父忧,从京归蜀,第二年通判杭州。再过几年,到了张先八十五岁时,苏、张之间的这段掌故便始发生。今人颜中其《坡轶事汇编》(岳麓书社1984年版)是同类汇编中较为完备者,但披览此书“通判杭州”节,这则轶事却为失收,似应补缀。

再者,从事古画图像研究的友人曹梦芹君将其未刊稿《红楼梦中的漆器》给我参考,稿中谈及《红楼梦》第五回秦可卿闺房壁上所挂唐寅《海棠春睡图》,其中海棠实喻贵妃醉态。它的典故,见于惠洪《冷斋夜话》卷一:

东坡作海棠诗曰:“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事见《太真外传》,曰:“上皇登沉香亭,诏太真妃子。妃子时卯醉未醒,命力士从侍儿扶掖而至。妃子醉颜残妆,鬓乱钗横,不能再拜。上皇笑曰:岂是妃子醉,真海棠睡未足耳。”

则苏轼心目中,海棠即是杨贵妃,岂可恣意唐突?只此一例即可证明“一树梨花压海棠”的发明权绝无可能出自苏轼。 近代版本

民国时期,有一则趣闻,事关诗坛祭酒陈衍(号石遗,1856-1937)八十寿辰。刘衍文《寄庐茶座·陈石遗与郑海藏》引《郑孝胥日记》第五卷第二四页民国二十五年八月二十四日所记奉天《文艺画报》“隆公”之文,文末拼凑出一首贺寿七律诗,似取法苏轼,也连用陈氏典。辞曰:

四月南风大麦黄,太公八十遇文王。仲弓道广扶衰汉,伯玉诗兴启盛唐。叔宝风流夸六代,季常约法有三章。天增岁月人增寿,一树梨花压海棠。(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4年版)

这则趣闻,文献所见,不一而足。《常任侠文集·红百合室诗话》、谷林《淡墨痕·读〈石语〉》等都曾引述,真可谓风行一时,脍炙人口。贺诗的首联,暗合寿星公的年龄及生月。尾联之所以令人喷饭,实肇因于陈衍的老夫幼妾。

几年后,一九四一年第三期《北华月刊》登载有一篇补白,题为《陈石遗八十纳妾》,同引前述七律,却道:“陈年七十九,迁居苏州。翌年四月,娶苏州某乡女为妾。”按:陈石遗客居苏州,虽不详始于何时,但钱锺书《石语·序》中有“犹记二十一年阴历除夕,丈招予度岁”,另据钱氏《七缀集》:“不是一九三一、就是一九三二年,我在陈衍先生的胭脂巷住宅里和他长谈。”可见最迟一九三二年,即陈石遗七十六岁时已居苏州。至于他何时娶妾?据刘衍文先生考证,老人六十四岁那年八月续娶如夫人李柳,李时年一十六岁。而且她也非苏州籍,而是河北保定人。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陈石遗八十纳妾”的不实传闻竟以讹传讹,被好事者编入笑话集。例如林藜《拾慧篇》(台北新亚出版社1974年版)第三卷《颠倒同庚》一则:

沪上诗翁陈某,年届八十,食色仍未见衰,某日娶一妾,借以娱晚景。他那位少妾,年仅十八,本是小家碧玉,性情也伶俐可爱,成婚之夕,陈翁乐不可支,当即赋诗道:“我年八十卿十八,卿是红颜我白发。与卿颠倒本同庚,只隔中间一花甲。”

“诗翁陈某”俨然便是石遗。其后所录七绝,竟与传说中苏、张故事之张先的原诗如出一辙。前已证讫,传闻早将双方年龄搞错,“我年八十卿十八”便无法坐实,只能姑妄言之,姑妄听之。何况笑话及诗有更原始的出处,见于清代捧花生(即车持谦)的《画舫余谭》:

某翁年八十矣,狎某姬才十八岁。翁尝戏赠以诗云:“我年八十卿十八,卿自红颜我白发。与卿颠倒恰同庚,只隔中间一花甲。”或谓姬盖唐小也。(此据日本早稻田大学风陵文库藏清嘉庆戊寅捧花楼续刊本)

原作与“诗翁陈某”毫无干系,只作普通的“某翁”而已。

如单以《拾慧篇》这则笑话为例,“一树梨花”故事的主角,近代陈石遗的“嫌疑”也非常大。它至少还提供了一个名人为盛名所累的例证,即一些不为人重视的民间传说故事往往会比附名人,以此经久不衰。 始作俑者

苏轼生性滑稽,又确有相类似的行径。故后人将传说比附苏轼,果然不无道理。更巧的是,前述《拾慧篇》第二卷,还有另一则笑话《一树梨花》:

民国初年,浙江定海徐某,年已六十五岁,娶新娘则年方二十五,人虽土产,貌尚端丽。当他们新婚之夕,友人贺以一诗道:“二五新娘六五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至此,传说中“苏、张”唱和诗的原材料,便已大致齐备,唯欠好事之徒加以捏合。

谁是始作俑者?经努力查检,答案或即来自台湾。一九八五年起,台北庄严出版社出版姜涛主编的一套传说集《中国传奇》丛书,以后该丛书成为岛内各中小学的课外教材。其中第九卷《文学艺术家传奇》里收有“苏轼轶事”,那时便已上演了一出“苏、张版”《一树梨花压海棠》好戏。

随着海峡两岸文化交流的日益加深,这个故事于是有了机会飘洋过海,传到了大陆。而互联网络的渐次普及,更使它呈现爆发式传播,很快便充斥于今日的赛博空间(cyberspace),终致遗患无穷之地步。 不是滋味

古代以梨花为题材的文学作品,名目繁多,《佩文韵府》就提供了不少。然而以梨花来比喻老翁的白发,始于何时?却不尽可考。清嘉庆时的白话小说《儿女英雄传》算是一时的杰作。作者文康是满人,读书毕竟不多,他在第三十七回《志过铭嫌隙成佳话 合欢酒婢子代夫人》写道:“小蛮、樊素两个空风雅了会子,也不过‘一树梨花压海棠’一般的跟着白香山那么个老头子”。且不深究句意,主宾失调。殊不知白居易《长恨歌》有名句“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是以带雨的梨花比喻杨贵妃粉面含泪。两相对照,其格调高下真是判然而异。文康的无心之失,不免令人生出“烧琴煮鹤、松下喝道”的感叹。

再读到翻译家许渊冲的回忆录《续忆逝水年华》(湖北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书中“杨振宁与我”一节,当许先生从港报得知杨振宁与翁帆新婚,便郑重其事,觅得传说中那两首以假乱真的苏、张唱和诗,分别译成英法韵文,赠与对方。笔者不敢自诩高明,仔细想来,终究感到很有点不是滋味……

综上所述,苏张之间关于老少配的唱和轶事,固然发生过。然而时过近千年,尽管同为文字游戏,但唱和的顺序既反,用词也由雅驯的七律,转为俚俗的七绝。仔细品味这从古到今的变异,似乎印证了经济学里的“劣币驱逐良币”法则,即低俗往往会比高雅更易流行。 定稿于二一三年七月二十六日

上一篇:重现小说的魅力 下一篇:书外的故事说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