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来小事 6期

张成来兄相貌平中见奇，光头类僧，又常着棕色麻布衣裳，与人招呼辄合十为礼，故穿闾过市，回头率颇高。初时我系尚无教授，待成来挟教授衔至，一时众人皆闻其事。虽声名在外，然外系未识其人，窥我系出入诸先生，未见有教授相之新人者，大惑。约半年，尘定埃平，水落石出，艺术系张教授之庐山真面始为大众所识。或问张某何状，对曰：“就是那个喜欢穿布鞋、成天背着电工包的光头！”

未几，成来添购新居。一日邀客，我欣然前往。见家具朴素平常，无甚可观。唯厅中一巨柱环以大幅书法，古雅生拙，参差疏朗，黑白相生，一如现代立体装置，砥柱中流，尽室皆活。四壁尽张纸幅，或字或画，高低错落，散漫有趣，甚至长榻矮几之侧亦尽为字幅所遮蔽。细审之，墙上凳边皆经主人亲自加工，以软布内裹铁片细加贴嵌，可以磁石吸附纸张。放眼厅室，如置身字海画境，不禁啧啧称奇。

举世爱石者多矣，成来爱之尤甚，而最钟情者为磁石，居留办公之所皆以之相伴。及荣升艺术与设计学院领导，遂坐拥院长办公室，门墙肃静，桌椅整齐，正襟危坐，俨然办公之状。时日稍迁，故态复萌，旧案入室，磁石密集，书纸画幅攀墙附壁，琳琅满目。穿堂风过，哗哗有声，纸幅蝶飞鸢举，办公室顿成林下竹间，清气弥漫。

成来素喜书法，多习汉碑，谙熟书史，于篆隶中自悟笔法，转而施之行草，遂新态横生。其书不择纸笔，秃毫残锋，废纸旧报，随意取用，由是其得意之作每见诸断笺零楮，小大不一，长短各异，张于素壁，奇趣盎然。行之既久，乃有得于其中，专集宣纸外包装纸作支离甲骨，外形破碎，纸质枯陋，因形就势，墨涩笔沉，古香异态，相得益彰。

元鲜于枢善悬腕书，人问其何能尔，瞋目伸臂曰：“胆！胆！胆！”胆也者，习所称之胆气、胆识是也。进学从艺之道，非皓首穷经一事可尽，无入虎穴擒虎子之胆量气魄，难见大成。成来山水、花鸟、人物兼攻，而尤喜大写意山水，经营时心细如发，胆大过人。其作画以摹古写生为根基，造化心源深求无失。年来其水墨山水骤见进境，笔雄墨润，势强气清，察其由来，多得力于山川滋养。成来写生多册页长卷，逶迤绵延，随物赋形，浓淡干湿、起承转合、繁简虚实皆以一挥了之。每以八尺大宣展覆坡岭之间，乘兴奋笔，驱遣山灵，窥伺天机，勾皴点染，势如破竹，转瞬而成巨制。气盛胆旺，此之谓也。

昔康里子山自诩一日作三万余字，未尝力倦。成来亦孜孜此道，挥写不怠。任职院长以来，公私事务多于牛毛，偷闲窃暇难于登天，而成来见缝插针、因时制宜之术往往令人咋舌。逢年过节，寒暑两假，常见其闭门造车，出而合辙，自驾远游，归而献宝，佳作盈案堆几，蔚为壮观。据闻成来作息亦与常人有异，夜起治事，晨时复寝，醒而精神百倍，上传下达，东奔西走，口讲指画，身体力行，皆能从心所欲，少见错失。

屈指流年，成来自河北落户江南已近十载。多时相处，只觉其散漫谦和。每相与品茗，辄取壶频繁为众续杯，敬谨勤勉足令茶博士汗颜。然成来亦有糊涂时，数年前曾与聚饮，尝见其使酒缕数同席者之过，醒时复又静定虔诚，如贤如佛，醉中言语都不省记。成来行止儒雅，不求不竞，驾车则有乘风御电之意。一日自驾入京，归时前后牌照俱损，诘问其故，曰撞了。细考究竟，肇事者成来也，至此方识其勇。

今成来兄嘱余作文。其艺其境，品鉴有人，无待饶舌。我所知者其人其事，不揣简陋，述其大略，聊供识者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