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大院,我今生必须进去

时间:2022-07-30 05:24:45

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我知道范进为什么会乐疯了!那种长久的寂寞和等待,实在太长了,长得足以让他一旦中举了,也会认为那是别人的事儿,或者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在漫长的等待中,我想谁都曾怀疑过自己对理想的那种默默坚守。当年的文学青年,不知不觉已是一个满目苍凉、内心渐渐麻木不起任何波澜的中年人;如果二十年前或者更早些时候,能够接到这个通知书,我也会像“范进中举”一样乐得发疯,即使真的疯掉了我也在所不惜!

可是,我没有承受这样“不幸”的机会,只好任凭那个豪情万丈、文思泉涌的少年,从自己的心里,一步三回头地走进了平庸岁月的深处。就在我决定接受这个现实的时候,这个几乎盼了一生的通知,却姗姗迟来了。我知道这张纸很轻,就像一棵救命的稻草,根本不可能打捞起所有失去的青春岁月,但我还是郑重地把通知竖立在了生命的十字路口,指示出命运的道路。

我要放下一切,上学去!

这时,我才知道还有那么多的事情该做却还没做完,开学的日期是不能更改的,一切都进入倒计时了,那种感觉仿佛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一样,现在所有正围绕我的事情,都将随着我的远离,很久之内不再与我有直接关系了,我对熟悉的一切突然问充满了无限眷恋。

说起来惭愧,活了四十多岁了,这次将是第一次离家这么久。记得最长一次离家是一九去深圳,也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那时母亲还活着,儿子才七岁,浓浓的思乡情让我感慨良多,也令我充满了奋斗豪情,每次通话母亲都用近似哀求的语调说:平儿,早点回来啊……

如今,母亲已经去世快一年了,儿子已经读大三了,只剩下我站在旧风景中一片茫然,没有了母亲的故乡,月亮还会那样圆吗?妻子默默帮我整理好行囊,姐姐坚持送我到楼下,帮我把行李放到出租车上,然后看着车子一溜烟载我奔向火车站。

北京,我又来了,从没有像这一次觉得与北京如此亲近,也从没有像这一次如此的凄惶;以前每次来北京,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给母亲买点什么。每次买的东西母亲都很喜欢,有一次给母亲买了一双北京产的布鞋,不论样式还是颜色,她都很满意,穿在脚上很合适,左邻右舍的老太太们都夸这双鞋好看,母亲就自豪地告诉她们说:这是我老儿子从北京给我买的……

今天,我多想把毕业证,从北京带给母亲啊!从小到大,母亲没有说过我一次,更别说打骂了,尽管她对我的所作所为并不都赞同,尤其是婚姻等重大事情,但她都没有提出反对。

我一直工作在长春第一汽车厂,我父母也是这家特大型国企的职工,我从一名普通工人凭借诗歌写作,成为秘书、宣传干事、企业报的编辑、广告公司的经理、集团公司印刷所的副所长,本来会有个似锦的前程,可我喜爱文学,决定放弃这一切;离开工资和待遇很好的企业去编杂志,这让周围的人大惑不解,母亲却容忍了我的“胡闹”,她爱自己的儿子,也相信自己的儿子!

以前因为工作的原因,曾多次来北京,也有几次是完全因为文学而来;印象中,在九十年代,我接到北京一家在全国影响极大的杂志发来的笔会邀请,当时我还在汽车厂,立即放下手中的工作兴冲冲赶来了,可当来到报名的会堂时,我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这个笔会竟来了几百人!其中,上有七八十岁的老人,下有十几岁的少年,有省市级的会员,也有国家级会员,大家相互通气,知道是某些人打着名刊的旗号搞创收呢,尽管后来事情闹大了,主办方退了一些餐费,我还是万分沮丧地回了老家。

最近的一次,是几年前我接到自己尝试着写的小说获“xxx杯全国征文大赛”二等奖的通知,这时我已当上了一家内刊杂志的副主编,通知上也把各项费用写得明白,可我还是来北京了,就是想通过这样的活动找一找去殿堂的机会,然而,还是让我失望而返。

一次次的失败,家里人什么都没说,妻子不觉之间承担起家庭的经济重担,我却开始怀疑自己,怀疑这个文学梦是不是该破灭了;在冷酷现实和内心不甘的矛盾中,在漫长的孤寂中,我不断努力,不断反思,为了能给自己一个解释,我甚至求救于宗教……

也许,皇天终究不负有心人,这个通知书仿佛穿越时空,穿越了那个只能穷经皓首、苦读八股走科举之路的年代,甚至穿越了我的前世今生,终于送达了!在这个异常幽静、充满神圣氛围的艺术殿堂,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膨胀了一种想把这里所有积淀的钟灵秀气统统吸走的贪婪念头。

那些仰慕己久的大师巨匠、风度优雅的教师、谦谦君子似的工作人员,都让我有些痴迷,这方净土真的名不虚传,我多年的等待和内心的所有委屈,在我踏进这个殿堂的那一瞬间,就彻底烟消云散了!

简单而隆重的开学典礼,来自五湖四海各行业的同学,富有学术意味的班会,一切让我感觉恍若梦中,心中那个曾经远去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了教室里,他目不转睛的样子,令时光倒流!

初到这里的每天饭后,我都和同学一起围着院内的小路散步,我们的话题不断交叉重复,那些名士曾经在这里留下足迹的地方,又叠加了一层思想的尘埃。院墙之外,高大的北京城宛如一幅耸立的背景,许多没听说过的新故事,注定要从这里――北京朝阳区文学馆路45号开始了。

因为这个让我魂牵梦绕的大院儿就是――鲁迅文学院!

从初到鲁院的惊奇,再到慢慢平定气息,那几扇刻满鲁迅先生诗句的教室大门一打开,大家就跑步进入文学境界了。仔细看看,发现这个班的学员岁数都不小了,平均年龄达到四十二岁多,连讲课的专家老师也有些迷惑,怎么看都不像还在做梦的学生,那些眼神已经流露出了沧桑感!那些为文学而逝去的青春不在了,但很多人还满怀希望,并且坚信梦想就要实现了!

只有我剩下更多的迷茫和恐慌,不仅年龄偏大,创作成绩与这些同学相比也差得很远。我常常一个人站在窗前,看北京阴暗的残冬,那景色如此落寞地对应着我的心情;院内院外枯干的树枝上,偶尔落下又飞走几只雀鸟,冲破了灰暗的画面,我猜想,也许目光看不见的地方,才是北京真正的面貌,就像此时我坐在电脑前,脑子里一片的空白,不知真正意义上的文学,究竟藏在灵魂的什么角落?

学员们刚开始最关心的是专家的讲课,讲得好与坏,对文学创作有无直接关系是话题的焦点,以后,又慢慢转向身边的同学、学院的老师来;不久,学院安排辅导老师与学员的见面会,谁能成为哪个老师的学生,仿佛就成了决定每个人一生文学命运的博弈!因为这些老师,都是国内影响巨大的文学期刊的主编或者副主编。

学院最后采取了令人哑然失笑的办法,来解决这个头疼的问题,那就是抽签,看似有些荒谬,但谁也不会有意见!我侥幸被《人民文学》副主编宁小龄抽到,当他喊我名字的时候,我心潮澎湃,好像离文学的梦想只有一步之遥,甚至可以说实现了一样!很多人都羡慕不已,可这位令人尊敬又儒雅的名刊大编,与我们几个同学第一次见面会上就说:我这些年辅导的鲁院学员,没有一个人在《人民文学》上发表作品的……

哈哈,这可能是我目前经受的最大的文学玩笑,那几个同学也极其沮丧,但只过了不长时间我们又满怀希望起来;平心而论,《人民文学》作为最高规格的国刊,确实非一般文学作者所能企及的。令人欣慰的是,我的作品被宁老师一个字一个字地通读,然后还进行了非常具体的分析评价。当宁老师掏出他的笔记本,打开放在桌子上,我看到密密麻麻写了好几页纸,他用带着四川口音的磁性嗓子如此投入地讲解,尤其讲到每个人物最细微处的那一刻,我确实感动了,即使一辈子不在《人民文学》上发表也值了,毕竟与《人民文学》有了如此亲近的接触!

随着交往的不断深入,我越来越发现他的真实学问和做人的厚道,记得最后一次小组相聚,是他请我们几个学员吃饭,白带了两瓶“不是茅台胜似茅台”的茅台镇小作坊生产的茅台;可惜两个女生有矛盾,当场闹了起来,他又做和事佬,本来好好的一场师生告别宴,弄得不欢而散;为了不让宁老师过分难堪,另一个女生提议,我们几个又去街边吃烧烤,很晚才散,真希望他能理解我们“创作的”这些文学之外的情节,反正他已经给我们留下了非常值得尊敬的印象!

在鲁院让人记忆深刻的除了听课、辅导,还有两个活动非常文学:一个是作品讨论,一个是社会实践!

本期学员有个特点,爱发言的总是那几个人,可作品讨论毕竟不同于一般的发言,事先要准备发言稿,还要发给老师审阅,如此麻烦就成了一个“艰难”的工作,小组长只好摊派下去;我一共被安排了两次,一次评论来自海南的李孟伦的诗歌,一次评论《西南军事文学》编辑王龙的散文;发言不一定精彩,但东北人直爽的性格和鲜明的观点,让与会的老师、同学觉得耳目一新,《文艺报》也刊登了讲话的部分内容。我的有些过激的观点和理解,让诗人李孟伦非常激动,其实我们私下里是很好的朋友,后来想想,也是自己太傻,虽然鲁院强调学术争鸣,可现在的人,谁没事愿意冒傻气呢?这也成了我们一个经常提起的话题,好在我和孟伦没有因为此事中断了友谊,从北京分别了一个多月后,我来到海南与他相见,受到了异乎寻常的热情接待,是鲁院让我们相识,让两个远隔万里的人,因文学结下了一生的友谊。

社会实践是鲁院一项最让同学们喜欢的活动,大家身处异乡,自然而然产生一种亲近感,每天紧密在一起,非常有利于相互帮助、理解;刚来时,就有人告诉我,鲁十七现在已有名气的是谁和谁,其中就有后来成为学习委员的朱山坡!说实话,开始我对他印象不算好,总感觉牛气哄哄的,也许文人的这根神经太过于敏感。可是一次社会实践让我转变了看法。其实,是一个非常细小的事情,记得是在北京火车站,由于提前到的,大家就把包集中放在一起,他主动承担起了看包的责任;很多人四处闲逛去了,他就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堆起的各种旅行包之间,非常专注;后来慢慢接触,发现他果真也是个很率性的人,那一丝不苟的样子,深深刻在了我的心底。

在第二次社会活动期间,我们到达了旅游胜地千岛湖,就在我们住宿的宾馆旁边,有一家古玩店,我平时就喜欢收藏,在等待分房卡的空隙,我就信步走了进去寻找宝贝;与老板一起谈论店里的东西,他看我比较内行,就从脖子上掏出了一块老玉牌子,我一看应该是明代的,心中窃喜但嘴上并不赞扬,还极力说这个玉牌子的瑕疵;我暗中观察,老板的心气果然被我的一番挑剔弄得有些降低,就知道了价格上还可以商量。

为了保险起见,我决定还是请白院长亲自给把把关。其实在来鲁院之前,我就知道白描院长是个大收藏家,尤其对玉器非常在行,我读过他写的相关文章,一个人能把历史知识和传统文化,弄到如此清晰、如此细微,真令人叹为观止!那时,我读这样的文章,就觉得是一件很遥远、很飘渺的事情,根本没想到与自己有什么关系,想不到来到鲁院,一切都成为了可能!既然天赐良机,今天就一定好好跟着学习学习。

这是一场“实战”,古玩店老板先是一副很淡定的样子,可当白院长给报出2000元价格时,他就有些紧张起来,因为价格给的不仅太低了,而且直抵他的底价!这个价格也远远超出我的预想,看他十分不情愿,白院长又主动给加了200元,老板还是直摇头,于是又给加了200元,他还是不同意。

我们的大客车就要出发了,白院长走出来告诉我,就按这个价格谈,东西是没问题的!我返回店里,再三与老板商量,他终于决定给这块玉牌的真正主人打电话,因为价格太低他不敢擅作主张,我满怀欣喜等待,可是对方迟迟不接电话;我们班的同学和老师们都已上车,我心急如焚,不管怎么商量,老板都坚决不肯成交。同学王樵夫来催促,他把钱扔在柜台上,伸手要从老板手里拿玉牌,老板情急之下赶忙躲闪,其情景非常有趣好笑!这时电话通了,老板用当地话跟对方说了半天,我根本听不懂,只能察言观色,老板神情黯然把玉牌递给我时,我知道,自己的缘分到了!

一路之上,我们都在欣赏、评说这块牌子;一个明代的玉牌,时隔五六百年之后,在如此众多的文学大家和文学青年手中流连徜徉,尽情展示其冰清玉洁的本质和岁月留下的沧桑!那些已经取得了很大创作成绩的女作家,这时也一副天真状,爱不释手地把玩,好像能从中摸出古人纯朴的思想和遥远的情节……

难怪所有文学爱好者都想读鲁院,被众人梦寐以求的东西,一定白有不可抗拒的魅力;在鲁院,首先是认识了许多人,这些人除了著名作家、诗人,还有很多是其他行业的精英,他们所认识的世界,是平常人一生都不可能探索到达的地方!在这些领域里,他们的专业知识和对生命的再认识,令我们眼界大开,进而思路也奔放起来;

“有没有想象力?”这是对所有写作者的提问,也是我来鲁院对创作启发最大的一个问题!没错,想象有时比什么都重要,人类的进化,一直有想象一路伴随,如果没有想象,就不会有今天的样子。想象改变了世界,也改变了人类,诗人、作家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就是一个民族的巫师,指导一个民族的心灵从此岸到彼岸,最后改变了这个民族的模样!

可惜出神入化的想象,在现当代的文本中,尤其与国外相比显得如此苍白赢弱,好像根本没有力气去想象一样,现实利益的巨大吸引毫无原则地掠夺了所有人的视野,从灵魂到肉体,极大丰富的物质堆积,足以让肉体享受千年难得的快乐,几乎所有精英都前赴后继地加入其中、沉湎其中,以为已经到了极乐世界!灵魂就在获得充分自由的同时,又被金钱彻底俘获,自己给自己戴上枷锁,渐渐就蒙上了世俗厚厚的尘埃,那肆意奔腾的想象,已经像身上的阑尾,成了一个退化掉的器官;

一切似乎都在被物质的力量所推动,滚滚红尘中毕竟还有一些人即使面对物质诱惑仍在坚守,还有一些人因为各种原因也在字里行间徜徉,更有一些骨子里跟文学不搭边的人,也混迹其中在此讨生活或者讨名利;大家乱哄哄各白忙着创作或制造文字,许多拿文学当幌子说事的文学掮客,把文坛折腾得风生水起,同时又乌烟瘴气,所以一个人要真正坐下来,静静地思考文学,而且还能悟出点道理已经很难很难了,客观说中国当下的文学,距文学的本质似乎还有一段距离。

这段距离有谁走过,也许是一代人的努力,也许是一个人的力量。就在我于鲁院毕业不久,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竟然由中国作家莫言获得了,这不啻是一枚超级重磅大炸弹,不仅在中国文坛产生了难以抗拒的巨大震撼,还在社会其他方方面面都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

文学似乎历经商品经济的残酷洗礼之后,又以一种全新的模式出现在国人的视野中。莫言的书一夜之间洛阳纸贵,更多的人在给他算经济账,文学出其不意成为了生产力!

在鲁院认识的那些鸿儒巨匠,与我有着如此近的物理距离,但他们的认知境界,需要我一点一点不断地消化,然后测量出真正的差距,这种差距也许一生也无法弥补,但肯定比没有认识到要近多了,也许知识可以学到,但境界学不来,只有不断提高修养,才可能活得接近理想的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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