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 第48期

看完《爱》（Amour）这部片子，我至少有一个幻想破灭了——自以为爱好音乐是幸福度过晚年的利器——也不仅仅是说音乐，我总觉得老了能有个热衷的兴趣要强于守在电视机前。其实我忽略了一个严酷的事实，哪怕对自己的爱也需要条件。这个条件是我们能怎样，而不只是想怎样。

就像当初看《爱》的预告片，我的印象是文艺、抒情，并且一厢情愿地把片中引用的舒伯特曲子当成了肖邦，看完全片才发现预告片和全片的关系并非以小见大，反而是有点离题万里，从温情到恐怖。

悬念一开始就设置得清晰、紧凑，正如我每次猜测自己的结局，仍然悲哀而美好，以至于模模糊糊。影片倒叙之初，观众难以辨别观众席里主角的身影——在巴黎的一间小音乐厅里，舒伯特即兴曲（Op.90）第一首充沛、寂寥地响起，幸福与忧郁随之起舞。是的，这部电影也是个音乐的谜。往往人们会形容说文如其人、乐如其人，听到悲鸣则断其心情，雁过留声如此，人却难以捉摸。作乐之快乐、失落事实上是一体的，就像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但痛并快乐着。

所有想象中最美好的晚年生活——平静、自由、品味、体贴突然就停滞在了老太太安妮凝固的脸庞。偏瘫，改变了这个家庭的优雅。如果我在之前还把本片当做一种异域情景体验，此刻便毫无地域之隔。即使像老太太女儿所说，她不敢相信在法国竟然束手无策——其实老无所依在哪儿都一样，科学能阻挡衰老的折磨吗？尤其是对安妮。通过旁人的只言片语，导演勾勒出一个昔日活跃、高傲的女钢琴家形象，她宁愿待在家里，也不愿意到医院抛头露面，她对命运的不示弱和沮丧抽丝剥茧般留在了观众的心里。

这真是一个讲故事的电影范例。不同于《本杰明·巴顿奇事》（又译《返老还童》，The Curious Case Of Benjamin Button）以浪漫奇幻的想象叙说终老的美丽与残酷，《爱》近乎于舞台剧，在一个公寓里调度观众的视线，把最为私密的状态惊心动魄地呈现出来，从节奏上看不亚于动作片。一靠镜头切换密度和长度，二靠表情变化。所以即使老夫妇在饭桌上聊天都充满紧张感。相比之下，讲不好故事常常就在于依赖客观原因。

比如《一九四二》上来就是逃荒者要吃大户，试图以规模性对撞制造气氛，所有人物性格突然被一个极致的“饿”表面化，观众的心理就产生了明显预期，无非是大打出手。究竟各个角色前前后后如何面对旱灾信息却没有交代。所以再后来的一路只是苦中苦，除了几个典型事例暗示了乌合之众的心理特征，基本上是流水账。

《四世同堂》起码在事前做了丰富的铺垫，祁老太爷总是念叨八国联军时就准备三个月粮食的经验，埋下悲剧的惯性线索。

《爱》同样秉持因果原理，镜头切换和表情变化围绕着迟疑和优雅作试探。比如一个细节，吃饭时老太太让老头乔治把相册拿过来，边翻边怀念青春，但老头拿刀叉的右手常被翻动的相册干扰，挪又不是走也不是。它所导致的情节推动特别饱满。随着病情、心情时好时坏，观众被“摧残”的程度越来越深。

有个流行词叫“虐心”，《爱》肯定给观众这种感觉但目的不是。在小小的公寓空间里，内外因素的结合不断开花结果。一个又一个访客接踵而至，有邻居、儿女、学生、看护。这些外来因素的介入一方面要补充老夫妇生活的细节，另一方面就是试探。试探主角的忍耐力。你介意如何得病，介意形容枯槁，介意治疗方式，介意道德尊严，统统让外来者的一言一行做无情的刺激。貌似理智的老头做噩梦、失眠、愤怒全在人后，它逼真地传达了一个事实——死亡的确不可怕，可怕的是活着的折磨。

换句话说，安妮对原有生活的执念只有顽固，谈不上坚持。去年初，指挥大师小泽征尔罹患食道癌，切除了全部食道，吃饭受到很大影响，体力非常差。但他始终没有放弃指挥，因为音乐事业才是给他快乐和支撑的源泉，所以积极配合治疗，积极争取时间，哪怕是演出完就得去医院。

安妮实际上等于绝望了，她想，去医院不也是恶化吗？宁可幻想在家中维持熟悉的生活方式。从影片后来的交代，女儿试图严肃地讨论治疗方案，却被父亲情绪激动的反问给噎住了，“你愿意把她接去你家？还是送到养老院？”观众不难感受，老人的固执离不开对家庭的失望。也许并非真的要子女忙前忙后，要的是一种心理支撑——人情冷暖可不是焐手那么一时之选。当然老头也只能继续承担至少一半的看护，即使在公寓里走起来也踉跄。

现实地讲，养老院不失为一种选择，而且宜早不宜迟。但这得老人和子女自愿、想通。正如今年11月吴秀波证实自己的母亲住进养老院所说：“老年人是在养老院还是在家，是社会的一个选择题。如果在家，母亲只有电视机和保姆陪伴；而在养老院，不仅仅有电视机和保姆，还有很完备的医疗设施和几十名乃至上百名同龄老人的陪伴。这是我们家庭的选择。 ”

封闭在公寓空间，面对病入膏肓的妻子，导演对老头的描述也很冷静——乔治没时间出门，买东西都得委托邻居或者一周来三次的看护。他努力适应着妻子从语言交流到失语。那只有有过深夜急诊经历的人才能遇见——无药可治，仅仅是说不清的不舒服带来的神经痛感，就像老人的记忆说不准突然什么时候变得清晰……在死神以的方式降临不久之后，乔治意外地重逢了一只鸽子。上一次他打开窗赶走了鸽子，这一次努力抓住了它。安妮死亡的负罪感让人不寒而栗，一个与人亲近的动物的到来象征着什么呢？乔治为此写下一封信：“……这次我终于抓到它了，一点都不难，但我最终还是把它放走了。”第二天，乔治看到了幻觉中的妻子，跟着她离开了静得到处是琴声记忆的公寓。

确实，抓到手并没有想象的难，按着妻子的要求在家照顾也不难，但对双方放弃尊严等死很难，对还清醒的一方更难。作为社会动物，血缘、情感都存在无可推诿的先天性，后天相处却有多少是出于喜欢，有多少算作“爱”？有时候爱不一定让人喜欢，它可能很中性，就像医生问病人家属抢救还是放弃之时，你选哪个都是爱。

后记

本片荣获2012年5月第65届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大奖。两位主演，82岁的简-路易斯·特林提格南特 （Jean-Louis Trintignant）与85岁的埃玛妞·丽娃 （Emmanuelle Riva）表现之精湛，像呼吸一样时而自然贴切，时而紧张激动。《爱》的摄影师戴瑞尔斯·康吉（Darius Khondji）是位出生于伊朗的法国摄影师，极善用光来表现场景氛围与人物心情，《爱》的大量镜头采取了定焦长镜、犹如静物写生，充满高贵、冷静的凝视。导演迈克尔·哈内克（Michael Haneke）在维也纳大学主攻哲学和心理学，曾执导过《白丝带》，问鼎第62届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大奖。出演钢琴家一角的亚历山大·萨洛（Alexandre Tharaud）1968年出生，公认是法国新一代钢琴家之中的翘楚，他也担任了本片全部钢琴配乐的演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