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盐菜汤的象征意义

20世纪80年代出生的小青年，肯定不知道含盐菜汤是什么东西，也无法理解这碗汤对于一线工人的意义。如果用辞典的腔调来解释含盐菜汤，它应该是这样的：企业在高温期间作为一种福利，用防暑降温专款烧煮的一大锅汤，发放给工人喝。因为汤内含有充分的盐分，喝了之后可以起到防暑降温的作用。如果再蛇足一句，可以加上：含盐菜汤体现了社会主义的优越性。

含盐菜汤的象征意义在某夏连续十几天37摄氏度以上高温天气中得到了凸显。一位奋战在老掉牙的、没装空调的巴士上的司机对我抱怨说：“现在的领导只知道待在办公室里孵空调，哪会想到水深火热中的一线司机。想当初，虽然大家都是三十六元万岁，却天天有含盐菜汤喝。”

其实，我对含盐菜汤也是有感情的，甚至很深很深，因为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就掌勺烧过含盐菜汤。那会儿，我在一家饭店的仓库当保管员，领导让我挤出时间为大家烧含盐菜汤。看到厨房里的老师傅干得满头大汗，我没有理由拒绝这项义务性质的差使，系上围裙就上了灶台，不就是含盐的菜汤嘛。

但当了几天伙头军后我发现，这锅汤其实并不好烧。首先，含盐菜汤是专款专用，分摊到每人头上只有可怜的三分钱。而老师傅们对汤的要求还挺高的，不仅仅是含了一点氯化钠就能过关，还要有点可磨牙的东西。光让他们喝菜汤，朴素的无产阶级感情就要转化为牢骚，不利于形成“大战高温五十天，实现利润翻一番”的氛围。

于是我在降低成本、提高质量上动足脑筋。降低成本，就向厨房挖潜力，占用属于生产成本的油盐酱醋等调味品。反正那会儿厨房也是一笔糊涂账，每月的毛利率并没因此有大幅下降。提高质量呢，除了虚心向厨师学习，在短时间内掌握一手过硬本领，将肉丝切得赛火柴梗，还得靠一个“偷”字。比如趁厨师长不注意，跑到大灶台前将汤罐里炖得浓浓的高汤舀到自己锅里，再往汤罐里加大量自来水。这样一来，我烧的汤就实现了质的飞跃。连每周一次来店里劳动的公司干部喝了我烧的含盐菜汤后也啧啧有声地说：“三分钱的汤能烧出这个味，够格了。”

含盐菜汤原则上是每人一碗，分汤的时候，我真有一种黑社会老大的感觉，大家对我点头哈腰，希望多分一片猪肝或三片番茄。夏去秋来时，我已与大家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有时候，公司干部下基层慰问一线职工，也总是踏准午饭前分发含盐菜汤的时间节点。领导们捧着一碗碗汤送到火火热的灶头前、血淋淋的案台旁和油嗞嗞的店堂里，师傅们也非常配合地在脸庞上挤出一团憨厚的笑容，构成了20世纪80年代最温馨的基层生活场景。

时过境迁，我们昂首进入了金光闪闪的市场经济时代，我则进入了新闻界工作，单位里的高温费一再提高并及时打入银行卡，小青年用它来买哈根达斯，老职工用它来支付物业管理费。总之，二十年来，含盐菜汤逐渐演变为盐汽水、盐水棒冰、冰砖，最后彻底退出了生产现场，也退出了一种特定的语境，就像泼向沙漠的水，眨眼间无影无踪。

但是，含盐菜汤的象征意义是不容忽视的，它是一碗有点混浊的汤，更是管理者向草根阶层表达一种人文关怀的载体，在工人们梗起脖子大口喝汤的时候，实实在在感受到来自“上面”的温暖。而现在，我们所获的高温费已大大超过昨天，但形而下层面的慰藉却少了许多，卡里的数字不会自动演变成一句贴心的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