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喜鹊的故事

时间:2022-07-28 10:33:35

一只喜鹊的故事

人们眼里的和谐不一定就是大自然本身的和谐,更有以破坏和谐的方式满足自己种种需要的残忍游戏亘古不断。

1 一时得闲,来到城北郊的花鸟鱼虫市场转悠。看到一群人围成圈儿在看什么稀罕物,也凑上前去,只见一个中年汉子蹲在那儿,正用手摆弄篮子里的几只刚刚孵化出的小鸟。一问,是喜鹊,10块钱一只。小雏鸟裸着粉红色,眼睛还没有张开,稀疏的羽毛就像蒲公英的绒球。小喜鹊们挤在一起,拼命往彼此的肚子下钻。其中有一只不合群,躲在角落里颤颤巍巍,令我顿生怜爱之心。于是,没有讨价还价,手捧着这小家伙回了家。路上,给这鸟起了一个名字:喜子。

回到家后,喜子不停地叫,估计是饿了。赶紧弄了点面条,再加上火腿肠,嚼碎了放到喜子张开的嘴里,但这鸟儿就是不咽,伸着细细的脖子,不断将我塞到它嘴里的食物吐出来。傍晚了,喜子一口也没吃进去,叫声也变得越来越微弱。

毁了,我想,这鸟八成要饿死了。我再次将食物放到它嘴里,喜子依然用细细的小舌头把食物抵了出来。我急了,用小手指将食物硬塞到它嗓子眼里,谁知,喜子一伸脖子,吞咽下去。我大喜,遂不断重复这个办法,直到把它的小胃撑成一个小乒乓球那么大。在喂食的过程中,我恍然大悟,大鸟是用嘴对着雏鸟的嘴喂食的,我的喂食动作不符合鸟妈妈的规范。如此仿照,喜子也把我的小手指当成了鸟妈妈的嘴,一阵狼吞虎咽之后,这鸟儿忽闪着小翅膀起劲地欢叫,“鸟爸”我长吁一口气:喜子能喂养活了。

喜子让我重拾童年的记忆。上小学三年级,我们家老宅的屋檐里,掉下来一只不会飞的小麻雀,我捉住它,用小米喂养。小麻雀长大后立在我的肩头,我总爱这样子走到街上向小伙伴们炫耀。可惜,小麻雀最后还是飞走了,我伤心了好几天。童心里玩趣和想象占了很大比例,不知道鸟的美丽全在它展翅飞翔的瞬间,只顾自己占有,用不含杂质的天真,剥夺鸟的自由,但,天真不知道这其实很残酷,天真还很顽固,年纪大了,看到喜子,心底深处的童真因子,一下子就冒出来了,尽管,这天真已经被世俗的粗手,抛到了久远的一隅。

喂养喜子的欣喜,就有这童真附体的感受。我买了一个小竹篮,就当喜子的小巢。里面铺上了一块厚厚的毛巾,定期给小喜鹊清理鸟粪。一个小酒盅成了喜子喝水的工具,我还找来几根草苫子,剪短后铺到篮子里。喜子吃饱喝足后,就把头埋在草根里呼呼大睡。我禁不住用手轻轻抚摸着它稀疏的羽毛,喃喃地说:“喜子,睡吧,快快长大吧,这儿就是你的家。”

2 每天下班回来,打开门,我就叫一声“喜子”,喜子会迅速从篮子里探出头来,喳喳地回应,小翅膀用极快的频率抖动着。有一次回家刚打开门,还没等叫它,喜子就自己跃上篮子的手提把,张着大嘴巴冲我直叫,我这才发现,喜子的尾巴长出几根长的羽毛,小家伙大了,更活泼爱动了。

喜子羽毛渐丰,脖子周围长出了一圈白色的羽毛,翎翅逐渐染上一层荧光色的蓝。它不时灵巧地跳到篮子边上,长长的尾巴一翘一翘的,一见到我就欢快地张开翅膀,叫声也更响亮了。随着喜子的长大,它的地盘也在扩张,先是飞到梳妆台上从镜子里看自己的形象,还好奇地啄里面的自己,接着又飞到窗台,看外面的蓝天和院子里我种的那棵广玉兰树,写字台和沙发也成了它的领地,到处都留下喜子抖落的羽毛,随意撒下的鸟粪。

喜子开始对面条和小米不感兴趣了,我就去买了一些面包虫。第一次“吃肉”,喜子充满了喜悦,喉咙里发出阵阵轻快的怪叫,一条条面包虫瞬间被吃了个精光。自那以后,面包虫就成了喜子的主食。连小贩都知道我养了一只喜鹊,每次都给多加上一小把,说,这是善事,多给你添点。

喜子来自大自然森林喜鹊妈妈的孵化,天性向野。但,从小习惯了和人的亲近,小脑袋瓜里没有对猎枪、弹弓、突然袭来石头的恐惧,也没有对天敌的防范意识。

它把我那小小温馨的家当成了它的巢,把我当成了它的同类,养成了主动和我靠拢的习惯。我在沙发上看电视,喜子立在沙发背上或跳到我肩头上老老实实地呆着;我吃饭,它会从盘子里大大方方地叨一块菜或肉自己享用;我敲计算机,它会在键盘上蹦蹦跳跳地捣乱,撵走了再跳上来。

有一次我写稿子的思路被这小家伙搞乱了,恼得要抓住它,喜子围着茶几打转,我怎么也抓不住它,而且,它很聪明,我半路上杀回马枪的时候,它就从茶几底下溜到另一侧。

喜子害怕孤独,即便是它在书橱顶上卧着,也总是尽可能靠近我坐的地方。只要我挪窝,它也跟着挪动。更让我感动的是,在我怀里,它会用头轻轻触动我的胸口,好像是撒娇。每当我用手轻抚喜子脖子上的羽毛时,它也用嘴替我梳理头发,喉咙里不时发出轻轻的古怪的声音,好像说:“耶,看看,又有头皮屑了。”

没想到喜鹊这么通人性,和人这么亲近。我就是它最亲近、最放心、最有安全感的一只喜鹊爸爸。

3 飞翔是喜子的天性,筑巢而居是喜子的本能。当喜子长成一只标准的大喜鹊的时候,它开始变得不安分起来。过去,一到傍晚,喜子就会从小院里飞回屋中书橱的顶上睡觉,但后来喜子开始在玉兰树上栖居,而且还把几片树叶拢成一个窝状。担心野猫吃掉它,每晚只好把它从树上捉下来强行放到屋里。后来,喜子开始强烈反抗,在树上乱窜,捉它要费很大工夫。

有一天,暮色已深,我捉了几次都让它溜掉了,我猛烈摇晃树干,不让它停安稳。喜子只好从树上躲到窗台上,呆在那儿不动。夜色里,喜子的视线很弱,我悄悄摸到窗台下,猛地伸手抓过去,抓住了喜子的同时,手指也被窗台边的一块玻璃划掉了一大块皮,跑到医院缝了好几针。

无奈,只好买了一个大鸟笼,里面放进了喝水的小桶,盛面包虫的小碗,还有一个栽着小榕树的小盆景。喜子并不领情,在笼子里焦躁地上下蹿腾,从笼子的缝隙里伸出头向外挣扎,还用嘴狠狠地啄咬铁丝。笼子是自由惯了的喜子的最大的噩梦,看着它痛苦难受的样子,我决定还是把它放出来,一打开笼子的小门,喜子突地冲出,垂直地飞向空中,一下子有五六米那么高,然后落在不远处的一根电线杆上,任凭我怎么呼唤、击掌,它都不下来了。天渐渐黑了,电线杆上的喜子变成了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

天刚蒙蒙亮,我迫不及待打开房门来到小院,只见电线杆上光秃秃的,喜子不见了!

第三天傍晚,有人按响了门铃。只见同院四号楼的孙大爷手里握着一只喜鹊。孙大爷说,这喜鹊在我的无花果树上落着呢,大概是饿得没劲了,飞不动了,一下子我就捉住了,知道是你养的。

送走孙大爷后,急忙给喜子喂食喂水。喜子的眼睛忽闪忽闪的,也不怎么愿意吃食,好像受了很大的惊吓。这一夜,我把喜子放到它原来呆着的书橱上,它安静地卧着,很听话,估计是害怕我再把它放进那个令它深恶痛绝的笼子。

为了不让喜子飞走,我狠心用剪刀把它翅膀上已经很长的翎羽齐齐剪短,这样,喜子既免受牢笼之苦,又能够享受小院子有限的空间,能飞一点高度,但绝对飞不到电线杆上了。被剪了翅膀的喜子起初不适应像“家禽”一样的待遇,飞起来由于翅膀不能鼓动足够的气流而重重落下,于是,它张开翅膀看自己残缺的羽翎,然后再一次次地试着飞,又落到地下。喜子大概明白了蔚蓝的天空和茂密的森林已经不属于它了,于是在我们的小院里蹦蹦跳跳,忽闪着翅膀蹿来蹿去,啄草地里的小虫,撵飞来飞去的蝴蝶,随着我的脚步转来转去。

喜子开始发胖,跳跃前行的步履非常吃力,但和我更亲近了,只要我一伸手指,它就会从远处跑过来,跳到我的手上,再出溜出溜挪到肩头,啄啄头发,碰碰脖子,讨好献媚。我开始往提着鸟笼的老头队伍里混,喜子在我的指尖上,肩头上,头顶上,老头们兴致勃勃地围过来,逗喜鹊玩,夸赞我养得好。

以后的日子,喜子学会了听我的口哨行动,吹一声是吃食,吹两声是回家,连续几声是和它玩耍。它平时就呆在小院里,我上班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和喜子玩耍。下雨时,喜子会躲到屋檐下避雨,阳光灿烂时,喜子会张开翅膀歪着脑袋做日光浴。多幸福的喜鹊啊,多乖巧的鸟儿呀。可是,我依然能看到喜子有时闷闷不乐。它经常望着天空,斜着头看天空飞翔的鸟儿,若有所思的样子让人心动。而我则继续用剪刀剪短它长长的羽毛,一次次了断它飞翔的美梦。

由于翅膀的残缺,厄运终于降临到这只叫“喜子”的喜鹊头上。

4 我房后的小院是封闭的,平时没有外人进来。小院里有我亲手种植的广玉兰树、海棠树、无花果,还有几棵冬枣树苗。我上班的时候,就把喜子放到院里。喜子在这些树上啄树叶和小虫,或者在草地上散步。有一天,小院里的下水道堵塞了,几个民工打开下水道的井盖疏浚。寂寞的喜子见到有人来,欣喜地跳跃着向前迎接,民工纷纷放下手中的工具抓这只不怕人的喜鹊。可怜的喜子飞到窗台又被撵到地下,几个民工开始用木棍驱赶,喜子在院里蹿来蹿去,就在躲避木棍的一跃中,掉进了敞着盖的下水道井口里,喜子在里面拼命地挣扎,民工们哈哈大笑,看着喜鹊的身子在污水里渐渐下沉却不伸手相救,直到污水淹没了这鸟儿的头顶。

等我晚上下班回家的时候,在院子里吹口哨,喊,喜子,喜子,始终没有听到回音。翌日,我问院里干活的民工是否看到过一只喜鹊,一个民工漫不经心地说,怪了,你院里有一只喜鹊不怕人,把我放到窗台上的烟盒都叼跑了,我们追这只大胆的喜鹊,可惜,它掉到污水井里了……

我把喜子从污水井里捞出来的时候,不敢正眼看这只被剪掉翅膀的喜鹊。我用清水冲掉了它身上的污泥,然后把它埋在了院子里的玉兰树下。落土前,我把平时喜子最喜欢吃的面包虫放到它的嘴边,用手轻轻地抚摸了几下喜子湿淋淋的羽毛,然后,合土,一只喜鹊的生命,就此完结。

很长一段时间,我看到天上和林间的喜鹊心里就隐隐作痛,我剥夺了这只鸟飞翔的权利,扼杀了它的自由,更残酷的是,我让这只喜鹊失去了逻辑判断:我是人,我不是鸟;但,人群里不仅仅只有我,还有很多拿着猎枪和棍子的,他们是你的敌人。

我对这只喜鹊的死就没有责任么?我剪短了鸟的翅膀,不能让它展翅蓝天,我让喜子的生命残缺不全,还为此沾沾自喜,洋洋得意,四处炫耀。我,还有那些提着鸟笼兴致勃勃遛弯的老头,都漠视了所有美丽的鸟儿都应当养在大自然天空里的事实,反倒以怜悯和爱好的借口,剥夺了鸟的自由,如此残酷之举,还有什么可说的?

一百多年前,一位叫龚自珍的老先生曾厉声喝斥以删密、锄正等手段造成病梅形状以求重价售出的贪财小人,他还自己掏银子购得三百盆病梅,为这三百盆失去了原始天貌自由生长而备受折磨的梅树哭泣了三天,并发誓要还它们的本来面目。于是,龚自珍砸碎了花盆,解开了束缚梅花虬干的绳条,把它们全部埋在适宜生长的土壤里,并乐观地估计:“以五年为期,必复之,全之。”

在集市上买喜鹊原本是善举,可随着小喜鹊的长大,我的善良心变成了好奇心,好奇心又变成了玩心、乐心,并为了满足这自私的心剪掉了鸟儿的翅膀或给它一个囚笼,也间接成全了掏喜鹊窝卖雏喜鹊的人的发财心理。就是这种心态的逻辑,让原本属于森林的喜鹊,让原本能够振翎天空的喜鹊,让辛辛苦苦地望子展翅的喜鹊妈妈们,改变了自然生存的生命轨迹。

大自然的和谐,人类的生存环境和人的思维与行为有密切的关系。人们眼里的和谐不一定就是大自然本身的和谐,更有以破坏和谐的方式满足人自己种种需要的残忍游戏亘古不断。比如,西方人到斗牛场看斗牛,是想用流血和杀戮的感官刺激破坏原本和谐的精神世界,获得一种“感情例外”,然后重归常态。

《病梅馆记》里的病梅,剪掉翅膀的喜鹊,狮虎媾和的孽子,还有可恶的克隆人,诸如把原始和谐变成人类眼睛里的和谐或不和谐的例外等等,都是因为人对和谐注入了太多的情感成分。

我养的这只喜鹊只活了5个多月,喜子的悲惨结局一直折磨着我。从那以后,每每外出散步于林间,听到喜鹊的叫声或看到喜鹊在空中飞舞的时候,总在心里唠叨:要是喜子还活着多好哇,我一定不再剪短它的翅膀,让它自由自在地飞翔在蓝天。

后来,我读到了台湾诗人陈斐斐的一首题为《养鸟须知》的短诗:

我也喜欢养鸟

比你贪心一点

总共拥有几万几千几百零几只

统统养在天空里

我把天下所有的喜鹊,都看成了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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