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话“火炉”及围炉诗

时间:2022-07-28 06:32:06

每到寒冬,穿上羽绒服,把脚蹬在暖气片上,望着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听着窗外呼啸的寒风,常常不自觉地问自己一个问题:科学家们一直说,全球气温在变暖,可现在坐在暖气屋里,仍然觉得冷意凛然,古人怎么过冬?

于是开始翻阅历史资料,了解了一些情况,发现“火炉”的记载很有意思。

按照全球气候变暖的情况推测,古代的冬天应该很冷。南朝梁代有一部记载古代风俗的书叫《荆楚岁时记》,书中记载:“俗用冬至日数及九九八十一日,为岁寒。”也就是说,人们从冬至那天开始计算,以九天作为一个单元,连数九个九天,数到九九八十一天的时候,冬天就算过去了。因为冬天很冷,古代还留下一首《九九歌》:“一九二九,缩脚缩手;三九四九,冻死猪狗;五九六九,沿河插柳;七九八九,摇脚摆手;九九八十一,老农田中犁。”这些计算数九天的方法和报告天寒状况的歌谣,今天也还一直适用,只是在不同的地方词句略有变化。由此可知,古代确实很冷,而人们在寒冷中,是数着天数熬过来的。

但是,古人绝对不会傻傻地数着日子挨冻,总要想法子抵御寒冷。在没有发现煤炭的时代,甚至发现煤炭以后,古人取暖最得力的器物就是“火炉”。

火炉的构造,今古没有本质的区别,都是四面围圈,中间留孔,中腰有分隔灰烬与添木炭或煤炭的架子,也有的没有。外部形状或圆或方。古人制造火炉的材料,常常用泥、用坯、用砖、用铁,富贵的人家还有用青铜的。

什么时候有的火炉,什么时候人们开始使用火炉取暖?恐怕很难考证清楚。现知最早提到通过炉火改变温度的当是《论衡・变动》:“人物系于天,天为人物主也。”“欲之甚者,至或当风鼓,向日燃炉,而天终不为冬夏易气。寒暑有节,不为人变改也。”意即:天是恒定不变的,不会因为扇扇子和燃炉火而改变节气。但据记载,火炉改变温度用以取暖,在魏晋南北朝时就有不少。《集异记》“张式”条:“张式幼孤,奉遗命,葬于洛京。时周士龙识地形,称郭璞青乌之流也。式与同之外野,历览三日而无获,夜宿村舍。时冬寒,室内唯一榻,式则籍地,士龙据榻以憩。士龙夜久不寐。式兼衣拥炉而寝。”冬寒拥炉,自然是取暖之意。《南史》卷五二《列传》第四二:“伟(萧伟,字文达,南朝梁文帝第八子)性端雅,持轨度。少好学,笃诚通恕。趋贤重士,常如弗及,由是四方游士、当时知名者莫不毕至。疾亟丧明,便不复出。齐世青溪宫改为芳林苑,天监初,赐伟为第。又加穿筑,果木珍奇,穷极雕靡,有侔造化。立游客省,寒暑得宜,冬有笼炉,夏设饮扇,每与宾客游其中,命从事中郎萧子范为之记。”“冬有笼炉,夏设饮扇”,制造的是“寒暑得宜”的温变效果。《云仙杂记》“沈休文多病”条:“沈休文多病,六月犹绵帽温炉,食姜椒饭,不尔,则委顿。”这是因为沈约身体不好,要借火炉改变温度,以让自己保持相对有精神的状态。

到了唐朝,火炉取暖的记载极多。如《开元天宝遗事》卷一“瑞炭”条记载:“西凉国进炭百条,各长尺馀,其炭青色,坚硬如铁,名之曰‘瑞炭’。烧于炉中,无焰而有光,每条可烧十日,其热气逼人而不可近也。”这是皇家火炉取暖燃烧高级木炭的记载,一条“瑞炭”能烧十余日,而且“热气逼人”,比现在的暖气还厉害。《鉴戒录》卷九“梦太白”条:张孜“有《遇雪》云:‘长安大雪天,鸟雀难相觅。其中豪贵家,捣椒泥四壁。到处生红炉,周回下罗]。暖手调金丝,蘸甲斟琼液。醉唱玉尘飞,困融香汗滴。岂知饥寒人,脚手生皴劈。’”这是寒冷冬日,富贵人家烧炭取暖、贫穷人家受尽饥寒的记载。《酉阳杂俎》续集卷一:“有物长六尺馀,皂衣青面,张目巨吻,见僧,初亦合手。智通熟视良久,谓曰:‘尔寒乎?就此向火。’物乃就坐,智通但念经。至五更,物为火所醉,因闭目开口,据炉而鼾。智通睹之,乃以香匙举灰火置其口中。物大呼起,走至阃若蹶声。”一个怪物,也知道在火炉边的温暖,竟然在暖融融的炉边酣睡,而滑稽善谑的智通和尚竟然用香匙将炉火热灰放在怪物口中使坏,其实就是想看怪物被烫后的怪样子,算是一件令人一笑解颐的故事吧。

唐宋是中国文人的黄金时期,什么生活都能在他们笔下变得风雅有趣。关于火炉的诗文也有很多,除了寒夜取暖、抵御寂冷的价值,还有家人相聚、儿女绕膝的乐趣,以及朋友相聚共话诗文友情的雅趣。

唐宋时期应该比现在冷很多,“拥炉取暖”在唐宋人的记载中举不胜举。王维诗《冬夜寓直麟阁》:“直事披三省,重关闭七门。广庭怜雪净,深屋喜炉温。月幌花虚馥,风窗竹暗喧。东山白云意,兹夕寄琴尊。”王维值班的地方,要“重关闭七门”才有“深屋喜炉温”的感觉,不像我们今天,隔着一层玻璃,有些小区的暖气能够达到室温25℃。唐宋人的诗文中对寒冷的感觉很真切,如韩愈《苦寒》:“侵炉不觉暖,炽炭屡已添。探汤无所益,何况纩与缣!”紧挨着火炉、不停地添炭,还是感觉不到很暖和,看来真的很冷。

白居易大概很怕冷,对火炉的感情比较深,有好多写火炉带来温暖的诗歌,如《即事重题》:“重裘暖帽宽毡履,小阁低窗深地炉。身稳心安眠未起,西京朝士得知无。”《岁除夜对酒》:“衰翁岁除夜,对酒思悠然。草白经霜地,云黄欲雪天。醉依香枕坐,慵傍暖炉眠。洛下闲来久,明朝是十年。”《睡觉》:“星河耿耿漏绵绵,月暗灯微欲曙天。转枕频伸书帐下,披裘箕踞火炉前。老眠早觉常残夜,病力先衰不待年。五欲已销诸念息,世间无境可勾牵。”那种勾着双腿披裘抱炉的样子实在可爱。大概是对火炉的依赖太重,也便在不自觉中对火炉产生了依赖的情感,故而,当春日融融时节,白居易会向给予了自己温暖人生的火炉作别,如《别毡帐火炉》:“忆昨腊月天,北风三尺雪。年老不禁寒,夜长安可彻。赖有青毡帐,风前自张设。复此红火炉,雪中相暖热。如鱼入渊水,似兔藏深穴。婉软蛰鳞苏,温醵臣睢7桨惨醪蚁Γ遽变阳和节。无奈时候迁,岂是恩情绝。毳逐日卷,香燎随灰灭。离恨属三春,佳期在十月。但令此身健,不作多时别。”白居易说,火炉对自己有使“冻肌活”的恩情,自己实在不愿离开它,但愿自己能够健康长寿,不要与它离别得太久,到冬日就又可相聚。其对火炉御寒的感受,真是情意殷殷,竟如相对有着绵绵离思的情人。

中国人注重家庭观念,而寒夜围炉,夜话家常,织读与共,嬉戏欢笑,能尽显田家妇子之乐,故在唐宋文人笔下有些颇有情趣的文字。苏轼《与子安兄》:“老兄嫂团坐火炉头,环列儿女,坟墓咫尺,亲眷满目,便是人间第一等好事,更何所羡。”刘克庄《贺新郎》:“老去聊攀莱子例,倒着斑衣戏舞。记田舍、火炉头语。肘后黄金腰下印,有高堂、未敢将身许。且扇枕,莫倚柱。”在这种“环列儿女”“斑衣戏舞”的和乐生活里,这些曾经有过“致君尧舜”“问长缨、何时入手,缚将戎主”的志士和英雄,不再羡慕叱咤风云、樯橹灰飞烟灭的生活,而满足于儿女绕膝、高堂在座、斑衣戏彩、其乐融融的家居氛围,淡然平静的生活,一如范成大《南塘冬夜唱和》所说:“燃萁烘暖夜窗幽,时有新诗趣唱酬。为问灞桥风雪里,何如田舍火炉头。”而没有儿女绕膝尤其是没有儿女相伴的人,面对那一团炉火,只能寂寞独坐自我安慰,如白居易《闲坐》:“暖拥红炉火,闲搔白发头。百年慵里过,万事醉中休。有室同摩诘,无儿比邓攸。莫论身在日,身后亦无忧。”与妻子儿女相关的忧愁哀乐,都在一团炉火中。

最得雅趣的是文人的围炉相聚,夜话诗文。这在唐人而言,是风雅而有情味的生活,聚宴围炉或招饮围炉的诗歌在唐人中尤其多见。骆宾王《冬日宴》:“二三物外友,一百杖头钱。赏洽袁公地,情披乐令天。促席鸾觞满,当炉兽炭然。何须攀桂树,逢此自留连。”一杯小酒、一炉炭火,就足以让他们与友人流连忘返。正是这样一种友人共聚的乐趣,吸引着风雅的唐人,所以他们会常有“围炉思”(刘得仁语)。如元稹《晨起送使,病不行,因过王十一馆居二首》:“自笑今朝误夙兴,逢他御史疟相仍。过君未起房门掩,深映寒窗一盏灯。”“密宇深房小火炉,饭香鱼熟近中厨。野人爱静仍耽寝,自问黄昏肯去无?”白居易《夜招晦叔》:“庭草留霜池结冰,黄昏钟绝冻云凝。碧毡帐上正飘雪,红火炉前初炷灯。高调秦筝一两弄,小花蛮}二三升。为君更奏湘神曲,夜就侬来能不能?”《戏招诸客》:“黄醅绿醑迎冬熟,绛帐红炉逐夜开。谁道洛中多逸客,不将书唤不曾来!”《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这四首诗,分别用“密宇深房小火炉”“红火炉前初炷灯”“绛帐红炉”“红泥小火炉”吸引友人、探问友人,如此温暖而又温馨的准备,能不能来喝两杯?用诗的形式、火炉的温暖招饮,既可见主人的风雅,也可见火炉的魅力。

招饮来的这些人也都是风雅之士,他们寒夜围炉、谈古话今、吟诗作对、听琴赏歌,在其乐融融的温情氛围中提升着自己的人文品质。王昌龄的《李四仓曹宅夜饮》是围炉诗作中的佳制:“霜天留饮故情欢,银烛金炉夜不寒。欲问吴江别来意,青山明月梦中看。”伍乔的《寄落星史虚白处士》则描写了他们围炉的内容:“白云峰下古溪头,曾与提壶烂熳游。登阁共看彭蠡水,围炉相忆杜陵秋。棋玄不厌通高品,句妙多容隔岁酬。别后相思时一望,暮山空碧水空流。”正是围炉夜话的魅力,使得没有儿子的白居易经常招饮,有时他自己都承认,自己为达成围炉的目标而留住各种人等,其《初冬即事呈梦得》云:“青毡帐暖喜微雪,红地炉深宜早寒。走笔小诗能和否,泼醅新酒试尝看。僧来乞食因留宿,客到开樽便共欢。临老交亲零落尽,希君恕我取人宽。”请求刘禹锡唱和自己的炉边诗,并向对方解释,我经常招饮,甚至不分什么人,是因为“临老交亲零落尽”,那种围炉夜话的乐趣给人带来的安慰尽在其中。

围炉夜话的最高境界是产生了一部诗话著作。据记载,清代文学理论家吴乔,曾经有过一段招人围炉的乐事,而结果是产生了著名的《围炉诗话》。关于本书的写作情况,作者在作于康熙二十五年(1686)的自序中说:“辛酉冬,萍梗都门,与东海诸英俊围炉取暖,啖爆栗,烹苦茶,笑言飙举,无复畛畦。其有及于吟咏之道者,小史录之,时日既积,遂得六卷,命之曰《围炉诗话》。”书中提倡“比兴”,反对宋诗的浅直无味,强调作诗要“有意”,反对明人的“唯崇声色”,对皎然、严羽的诗评观点敢于大胆质疑和批评。吴乔对自己是颇为自信的,他勇敢地称这部《围炉诗话》与贺裳的《载酒园诗话》、冯班的《钝吟杂录》为“谈诗三绝”,自得之情溢于言表。而围炉夜话的结果,竟然产生了这样一部诗话著作,使我们不能不承认:古人的围炉夜话绝不只有人生情趣,更有其文化价值。

(选自《文史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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