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他无所不在

时间:2022-07-28 06:14:53

这是我认识的第一个纽约男。

我们初识于佛罗里达州奥兰多市橘郡的一家小图书馆,当时我正在翻阅杂志,边上是图书馆的落地大窗和一大丛绿植,我在图书馆喜欢挑这样的位置坐,光线好,又有什么东西挡着过于强烈的光线,简单说,就是临近光源的阴影。他在我附近晃荡了两圈儿,走过来向我伸手:“你好!”

很多美国人都会用中文打这个招呼,不奇怪。世上的男人无不向陌生女人搭讪,也不奇怪。奇怪的是,我居然请他坐下,我后来猜想,也许是他那股在公共图书馆很少见的晃晃悠悠的单身闲汉的劲儿,让我感到好奇,多数来图书馆的单身闲汉,大概都还会装出一副追求上进的模样,目光只在书架和DvD架上逗留。若是已婚男性,无一例外地会带着孩子来。总之,闲置的男人是不会来图书馆的。何况佛罗里达四季如夏,即便当时是冬季,完全没有必要在图书馆里头蹭暖气,外边阳光沙滩海湾,光着脚丫子哪儿都能去,快活得很。毛姆说过,美国人尽是些轻率、喜欢铤而走险的家伙,一点没错!

他看起来也不像流浪汉,鬓角跟奥运会前夕的北京绿化带一样,修剪得整整齐齐,黑头发黑眼珠,五官夸张,看起来是西班牙裔。

总之,他与图书馆的情境不搭,但你找不出理由赶他出去。

“想不想去纽约住一阵子?”寒喧完毕,不到三分钟,他便提议说。

“会去,但不会久留,即便久留,也不想呆在纽约。”我回答。

比起多数来美国的外国人,我还不怎么会掩饰自己对某地某物的真实想法。那块点心太甜,我毫不掩饰地说太甜了,吃不下去;那个房子很大很漂亮,我也会忍不住担心女主人打扫起屋子会很辛苦,而且,把这意思说出口,多数人会觉得这样不太礼貌,但无疑是最省心的表达方式,如果说话要过滤掉很多真实想法,对我来说,不如当哑巴。

我话不多,说的都是话里边的菁华。

那时的我,对未来毫无计划,带着虚无主义的态度,想着,先过完今年,或者明年还可以拿到随便什么国家的签证,那么只要可能,就一个国家一个国家住下去,住到头发微微发白,冲到超市买一瓶染发剂,自己躲浴室里拆开包装DIY染染。再往回走,倒着轮一圈儿,直到新的白发,长出新的一茬,我再冲去下一个超市,找效果更好的染发剂。要相信,世上的超市,只要规模相当,没有不出售染发剂的。

如此下去,我一定会赶在有生之年,回到中国,找一个南方海边小县城,无声无息地度过最后那几年,我确实是那么想的,说起来人们也许不太能够理解。但对于这地球上多数人的生活,我也非常不理解,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开一辈子电车,开一辈子会,以及一辈子站在一个台子上,给来来往往的学生发毕业证书。

这时,纽约男正说:“哦,不对不对,你应该住下去,至少住够半年一年,再下结论,尤其是纽约,很多人初去很不喜欢,总觉得哪儿不对头。时间略长一点;说不出怎么回事,喜欢上了,再往下呆呆,会完全离不开。我就是这样。”

“你这口气很耳熟,我好像这么劝过刚去北京的人。”

“对吧,我猜北京也如此,大城市都这样,开始的时候,人们左不舒服右不舒服,抱怨这抱怨那,但一旦把他们搁到小地方去,他们更有得抱怨了。”

这时,我的女友来了,她是特地来图书馆接我回她家的,她送孩子去上周末的数学课,把我放在图书馆半天,回来的时候,再接我。纽约男有些悻悻然,显然,这点儿时间不够我们深入交谈,更与他搭讪的初衷相违。他还是要走了我的电子邮箱,希望我去纽约前跟他打个招呼,我答应了。反正我在纽约还没什么朋友,也不打算大张旗鼓地交新朋友。

转眼时间就到了十一月底,我离开了奥兰多,去往姚明所在火箭队的休斯敦。

当时我正读着日本小说,特别是村上龙和村上春树,以及相隔数年自杀死去的三岛由纪夫和川端康成。从佛罗里达到德克萨斯的休斯敦到加利福尼亚,最后到达纽约,我一路读着日本小说向西,再折向东北。这感觉好像我从伊豆要经由京都去东京一样,我在脑子里把日本放大了二十倍,左右上下拉了拉,放大,就成了美国。

大概放大了那么多倍吧,日本在世界地图上实在太小,跟一团耳屎差不多。

一路上,时不时地会收到他的EMAIL,他好像非常有空,以给各种各样的女人发E―MAIL为主要消遣,时不时地更新一下自己的消息:哦,我买了个新帽子;哦,新衬衫在我身上真不错,带棕榈树纹样的;哦,我明天打算回纽约了;我正在回,在机场呢,透过窗玻璃可以看到飞机正在加油,但愿它吃得饱饱的;我回了我回了,躺在床上,躺在自己的床上真舒服。

出于礼貌,我两三天回一封信,祝贺他买了新帽子、新衬衫、打算回家、正在回家和终于回家并躺到自家床上了。这都是些言不由衷的话。不知道为什么,在EMAIL这种通信模式下,我比现实生活中的我,要懂礼貌很多倍。

有一天,他突然发邮件来,说他心情相当不好,很想给我打电话倾诉倾诉。我没有手机,只好给了他我当时住的旅馆前台的电话号码,我可以到前台那位老太太处接,我说晚上八点可以。当时,我住在加州圣地亚哥的一家廉价汽车旅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是坐汽车找到的,稀里糊涂上了辆汽车,到终点站,下了汽车,在步行的路程之内找到了这家彻夜亮着灯的旅馆,感觉价格还算公道,就登记住下了。

我打算先住三天,然后看看下一站去哪里。我随身带着睡袋,在没有朋友家投宿,也为了省钱少住旅馆时,我有时会睡在一张沙滩上的椅子上,把头发盘在鸭舌帽内,穿着T恤和短裤,浑身上下在南部反正都已经晒黑,也无所谓。底下是双黑乎乎的夹脚拖鞋,和颜色相近的脚丫子。睡在沙滩上也不太好,有时候会被一种又红个头又大的蚂蚁咬醒,它们钻到睡袋里头,咬我的胸脯。还挺会挑地方的,咬得胸前一片红,很不舒服。

八点整,前台的电话果然响了,胖老太太拿起来听了听,给了等在一边的我。

我谢过胖老太太,接过话筒:“喂?出什么事了?”

“我女儿,我女儿…一”他喃喃自语。

“怎么,她出事了?”

“她今天恶狠狠地骂了我。”

“为什么?”

“一定是我前妻让她这么干的,她恨我,所以希望女儿也恨我。”

长期的孤身旅行,让我猛地对他人的家务事起了兴趣,我请他多说些细节给我听。比起在图书馆初次见面,他的言谈方式直截了当多了。我们像一对老朋友一样,聊将起来。

“我有过两个最爱的女人,一个是我的前妻,一个是我的前女友,她们都是台湾女孩,我喜欢台湾女孩。”

“噢?”听起来有点意思,我知道我长得有几分类似台湾女孩,或许那是他在图书馆跟我搭讪的缘由。

“我总是用同一剂止痛药,来止前一个痛,你懂我说的意思吧?”

“猜得到,所以她们全部是台湾女孩,将来,或者说下一个,你还是要找台湾女孩。”

“这就好像一个洞,我在往里跳,跳进去就爬不出来了。我习惯跟台湾女孩谈恋爱,正式交往的女友,一概是台湾的。还娶了其中一个 当老婆,生了个女儿,长得非常漂亮,跟她妈妈一样漂亮。”

“除了她们俩,还有不少个?”

“是的,在纽约不难找到的,纽约哪儿来的女孩都有,但我只和正正经经的女孩子交往,留学生什么的,随便睡睡觉的不算。”

“那女儿呢?她在哪里?”

“她在台湾,台北?不知道,我记不住那个城市的名字。”

“台北?高雄?我知道台湾这两个城市。”

“那应该是台北,听发音。”

“听我说,”我拿出劝说他一通的架势,“你知道吗?人活在世上,这类困扰是免不了的,女朋友啊女儿啊,总之男人来这个世上,就是来跟女人纠缠来的,女人反之,就是来跟你们男人纠缠的。人们以互相纠缠为生活的主要内容和乐趣所在,你得明白这一点,这么一想,你就会好受很多。”

“我知道,是的,我大半辈子,都在跟女人纠缠。前妻,七年,前女友,七年,还有数不清的零零碎碎的女孩,她们加起来起码也有七年了。我十五岁第一次跟女孩上床,十五年加上这二十一年,三十六年,我现在四十一岁,那么说,我只有五年是属于我自己的。”

“五年是很保守的计算方式吧?我猜,也许五年都不到,你把那些零零碎碎的女人算成七年不合适,至少十年,你只有两年是你自己的。”

“那两年我在服兵役。”他补充。

这话一说罢,我们不约而同地沉默了。把一个活生生的人的一生,放在解剖台上一解剖,去头去尾去掉四肢,中间就剩圆滚滚的身子,既无生命的迹象,也无个性、情感或者行动能力,无论如何,这么做有点儿残酷。

胖老太太正在手缝一只杯垫儿,侧对着我,在前台里边坐着,比起她的体型,那块杯垫儿离奇的小,又是侧面,让她看起来像一只手捧松子儿的尾巴异常蓬松的松鼠。

“现在,”他又开始说,“我自己的女儿说我是恶棍、、混蛋,什么的,你能想象吗?”

“可以想象,我也这么说我爹。”

“真的吗?为什么?”

“他打我妈妈,谁打我妈妈我就骂谁。”

“我可从未打过我前妻啊。”

“但是你跟她离婚了,无论出于何种缘由,对你的女儿来说,你就是恶棍、和混蛋。但这仅仅是某种情绪使然,我知道在我的内心深处,最最深处,一个连我自己也不想承认的犄角旮旯里,我始终认为我爹还是我爹,我在这个世上就他是我爹,别人我谁也不认的。”

“那当然,我相信。”他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很奇怪,你的言谈有一种奇怪的魔力,相当轻柔,我不得不说,你的英语有口音,但是,很容易让我卸掉精神负担,就这么一会儿功夫,我觉得我真的好多了。”

“因为我是你遥远的树洞?”

“遥远的树洞?”

“树上的洞,用来讲秘密的,最优质的树洞,是遥远的树洞,跟你的生活离得很远,毫无瓜葛,偶然所得,一旦得到,一般人都会备感珍惜。”

“哈哈哈哈。”他在电话那头大笑。

我把话筒用手捂了起来,担心这过于夸张的笑声影响老太太做手工。

“你这人还挺有意思的,”他终于停住笑声,说,“你能让我在最短的时间内,重新开心起来,太神奇了!”

“因为我是个乐观主义者,在我看来,时间无始无终,人没有成功或者失败之区别,凡是那些像模像样的规矩,道理,在我这里统统不存在,我差不多只看着自己每一天过得高不高兴。高兴的话,就请自己吃包开心果,不高兴的话,就惩罚自己做五十个俯卧撑。我一点儿不同情不高兴的自己,活该!丧门星!”

“真的吗?真不错!”

我知道自己的部分魅力,来自这些滔滔不绝,说起来可以永不止息的奇谈怪论。不单是宇宙的起源,人的进化,我有怪论一堆,即便是一只母鸡半夜不睡觉,起来生了个蛋,我也会生动地发表一番看法。这都是自由自在的生活奉献给我的礼物,自由自在的生活也奉献给了我一些坏东西,刀疤和伤痛,但我很少跟人提起。

“刚才,就刚才,我为了让自己高兴一点,喝了不少酒。”

“不错。”

“威士忌。”

“挺好。”

“你会喜欢男人喝酒?”

“如果这人跟我没什么关系,那有什么关系?”

“如果是丈夫呢,男朋友呢?”

“怀孕前,这个男的也要少喝酒为妙。”

“噢哦,是。”

“好啦,聊了好半天了,我也该回去睡觉了。”

“你自己睡?”

“想什么呢?我跟一头鹿睡,我随身带了头鹿,去哪儿他都陪我睡。”

“鹿,公的母的?”

“看样子是公的,那玩意儿后,看起来还不小。”

“比人的大?”

“比多数人的大,我猜。”

“我们拉丁男人,都不小,真的,不骗你。”

“越聊越不像话了,我可是站在大门口,人们来来往往的,我边上就站了三个等着打电话的。”

“那好,让他们接听一下。”

我把电话递给了后边那个黑人,他愣了一下,我示意他听,他很爽快地拿过话筒。

“喂,哥们,怎么样?”

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这个黑人哈哈大笑,他的笑声可比普通人的响亮多了。

他把话筒还给我:“他喝多了,我看。”

于是我毫不犹豫地挂了电话,跟一个醉鬼纠缠下去,只怕是很难收场。

没想到,一个月后,我们在纽约法拉盛一家餐馆见面了。那是新年的第一个礼拜,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纽约长什么样儿,它已经冻得不像话,到处灰溜溜的,呈现出国际大都市的颓废面。

“是呵,在纽约生存可不容易,开始的时候,你最好还是去餐馆打工。”纽约男用他那双牛般的大眼盯着我,因为他的一双眼睛太大,让我老是有生活在昆虫世界的幻觉。

“又是去餐馆打工,就没有什么比较有创意的工作吗?”

我用了一下creative这个英文单词,最近我一直在找机会用这个单词,我觉得这个单词很酷。

“当然,你也可以教美国人汉语。”

“我的汉语,发音不标准,我是中国南方人。”

“那有什么关系,你听得出我是什么口音吗?”

我摇摇头,我到美国才两个半月,怎么可能分辨各地口音。

“哈哈,我是地地道道的纽约人,布鲁克林长大的。”

冬天的他,看起来没什么品味,穿着一件假皮的黑色皮衣,戴着一双比皮衣颜色要深的假皮的皮手套,只有鞋子是真皮的,还是劣质的二层皮。我倒是没有留意他穿什么裤子,他的裤子在我记忆当中是一片空白,好像他光着屁股坐在我跟前似的。

“你这回看起来很不错,跟封面女郎一样,封面女郎你知道吧?”他喋喋不休,赞美着我。我脸蛋黑乎乎,手脚黑乎乎,即便上了封面,肯定是家户外杂志。

我们吃饭的地点在法拉盛区的一家上海餐馆,叫什么新上海滩。法拉盛可不是什么好地方,说是新一代的唐人街吧,却跟老一代的唐人街差不多,到处脏兮兮的,乱得要命。好像把十年前的广州,搬到地球这边来了,它们很省电,夜里灯光昏暗,坐在餐馆里吃饭,也能感觉得到外边的昏暗。

这下子,让这家上海餐馆,颇有点上世纪三十年代上海的意思,但以前上海的那点意思,我觉得没什么意思。

这家餐馆据说是纽约男的最爱,他常来,但店伙计好像认不得他,中国店伙计,特别是上海来的,头上打着发油的那种小白脸,都很精明,他们不太愿意跟我说中国话。我们一直用英语点菜,感觉很怪异,天底下还有比两个中国人,在一起用七扭八歪的外语讨论蛋炒饭和小笼包,更加怪异的事吗?

天色已晚,我得赶紧把饭吃了,回朋友家去。我住在一对中国朋友家,太晚了回去,总还是不太合适的。

“真是的,什么怪味道?”我吃着小笼包,菜单上说的是南翔小笼包,吃起来一点南翔风味都没有,反倒有一种美国的、法拉盛的味道,大概是面粉不对,也许是馅料里面加了太多太白粉了。

“我快要回中国了,签证快到期了,我至少得回去晃一下。”我告诉他。

“那么接下来呢?”他深深地吸口气:“你还会来美国吗?六月份,我要搬家,搬到我自己家,我正在找房子,搬出去。”

他跟我说过,他现在住叔叔家,诸事都不方便,叔叔是个天主教徒,不喜欢他带女人回家过夜;叔叔是个老头儿,不喜欢他带朋友回来喝酒;叔叔是个鳏夫,不喜欢他提自己的婚史,连聊天的话题都少得可怜。

“六月份已经是夏天了,我想去澳洲,也许。”

“你挺厉害啊,满世界乱跑啊。”

“我不知道,差不多吧。”一边说,我开始吃炒饭,炒饭也炒得一般,看在里边有几条剥了壳的鲜虾的份上,我吃了一碗。

“六月份,你过来吧?”他很诚恳地,继续用那双牛眼盯着我。

“我不喜欢住在单身汉家里头。”

“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他的口气已经有些央求了。

“嘿,你太小看你自己了。”

“我保证做饭、打扫房间,你只需要呆家里,或者到处去逛逛。”

我非常瞧不起一个男人说这种话,在我们第二次见面,就开始说这种话的男人,绝对是可疑的,除非我只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小女孩。

“你结过婚吗?”他问。

我摇头,又点头,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我从来不承认法律啊,政府规章制度啊,这类玩意儿,但结没结婚,又确实需要政府给张证明。

“你要是没结过婚,就不知道婚姻到底是什么,也不会知道离婚有多可怕。”

“这不等于我要跑这么大老远的,找个人同居。”

“我并不是想跟你同居,我只是邀请你,住到我将来那个家去。”

“对一男一女来说,这就是同居。”

“我叔叔虽然不好,但是他好歹是个人,我离婚第二天,就搬到他家里去了。”纽约男停了一下,喝了一口上海餐馆免费提供的廉价乌龙茶,接着说,“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一个人生活过”。

噢,我明白了,纽约男怕孤单。我猜他遇到谁都这么请求,无奈现在的女人,精得猴儿似的,谁会不清不楚地为了让一个中年男人生活不再寂寞,就主动送上门去跟他住在一起呢?

“你把你的要求告诉我,我也许可以帮你问问我身边的女孩子们。”

“我就想要像你这样的中国女孩,我可以免费提供住处,她有钱就给我点钱买吃的,没钱也没关系。”

“只要是中国的?上海的行吗?”

“上海,我不太喜欢上海女孩。”他似乎还有点想法,不是一个浑浑噩噩的纽约男。

“上海女孩,百分之百会兴高采烈地跑过来的。”

“我去过上海。”他突然沉默不语,这个话题也许勾起了他的什么心事。

纽约男的假皮衣,是立领的,粗糙的皮革磨着他的脖子,比起他的身材,脖子算是很粗很壮的。脖子上略微有些松松垮垮的皮肤,和皮下的血管,他每说一句话,都要跟皮革摩擦一下,看着都替他疼。

我还注意到,他吃饭时,把胳膊肘整个撑在桌子上,这说明他的家教一般,最多是类似住在下只角的旧式上海,也许他父母是新移民,他是移民的第二代。他还喜欢含着食物讲话,嘴巴嘟嘟嚷嚷地说话,他的口音,假如是纽约地道的,也绝非曼哈顿地区的。

“你干嘛要去波士顿?”他问。

“那是我此次美国之旅的终点站。”

“波士顿?哼。”他用鼻子出气。

“听起来纽约人跟波士顿有世仇。”

“我不喜欢波士顿,也不喜欢波士顿人,你去了就知道了。”

“我不在乎,我最多在那里呆两礼拜。”

“那也够你受的了。”

“熬一熬就过去了,哪有那么十全十美的地方。”

“那我可以去波士顿看你吗?”

我被他吓了一跳,我每到一地,他总是想去那个地方看我,无论我在佛罗里达,还是休斯敦;在圣地亚哥,还是波士顿。这种热情劲儿,有时候让人害怕,不管怎么样,我还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思维传统的女人,不喜欢被人走哪儿跟哪儿。

我不作声,低头夹起最后一只小笼包,小笼包放的时间长了,整个干瘪下去,成了一只古怪的小面球儿。

“算了,我开玩笑的,别放心上。我好久没去别的城市了,真想出去走走。”

“哪怕波士顿?”

“我妈不希望我到处跑,她是逢年过节一定要见到我才行,我是家里的老幺。我们家有,一二三四五六七,七个小孩。”

没有计划生育做国策就是好,兄弟姐妹还要靠掰指头数。不过美国人数学不好,很多小孩做数学题,还要靠画杠杠来做加法,77加77,他们就会画77道杠和77道杠,放在一起,然后从头到尾数一遍。

我不喜欢7这个数字,逢7必输。

“怎么样?等你去波士顿了,我去波士顿看看你。”

“对不起,我们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为什么?”他做出吃惊的样子,好像这辈子没被女人拒绝过一样,好像自己条件有多好一样,好像我这点儿拒绝,会对他离过婚的心灵造成什么伤害一样。

“没什么为什么,”我放下筷子,“我听说,中国女人都很贱,碰到老外步子都迈不开,我想在这方面有所突破。”

他有点听不明白,趁着他还在发愣,我接着说:“而且,我也不记得我跟你谈过恋爱,或者给过你什么谈恋爱的承诺,我们不过是普通朋友,两个人见两回面都是朋友了,有了网络,好多朋友一辈子没见过面,我也不在乎多一个少一个朋友。”

他这下真的开始吃惊了。

“噢噢。”纽约男终于第一次用了餐巾纸,“你干嘛要这么说呢?这么说,多不好。”

“而且,人跟人之间,没事不要靠得太近为妙。比如说我吧,表面上看笑容可掬,温文尔雅,如果过到一起,就会发现,我有某种心理上的病症,这病不叫抑郁症也不叫狂躁症,心理学界还没来得及给它命名呢。”

“症状呢?”

“要是做饭超过九十九顿,就会不小心被菜刀砍断一根指头;要是洗衣服洗了九十九筒,会把手搁在洗衣机里;要是总要跟亲戚朋友一起过节,没准会当着众人,管它爷爷奶奶什么的,突然掀翻桌子;要是家里攒的钱超过五万人民币,差不多八千美元,会心血来潮拿去给街边乞丐;任何时候怀了孕,只想堕胎。”

我一边说一边冲站在十米开外的上海伙计招招手,他箭也似的冲过来。

“买单。”我说的是中文,他当然听得懂,立刻又箭也似的冲向前台,上海伙计势利归势利,动作还挺敏捷的,就冲着这点就值得表扬一下。我掏出钱包,我自己做的布钱包,日本和风图案,上面有纸扇、团菊和必不可少的波浪花纹,颜色一概微微发旧。我抽出一张纸币,放在伙计递过来的账单簿上。

纽约男这才反应过来,开始在皮衣内东翻西翻。

“别,我请客,这毕竟是中餐馆嘛。”

“噢,可这是纽约。”

“即便是纽约,也是法拉盛。”

我又一次调动了一个文字工作者绝妙的口才,跟纽约男抢单,很文雅,只需要说出来一个很有逻辑的道理,不像在北京时,还常常要动刀动枪的。

“噢,好吧好吧,我们有句俗话,女孩要买单,千万别跟她抢。”

天确实晚了,已经快要八点了,我有点着急回去。他很聪明地给了伙计小费,我们两全其美地吃了一顿饭。

一出门,法拉盛的昏暗依旧,政府并没有因为天格外黑,多亮两盏路灯,我站在餐馆的屋檐下,发现天空飘下来一点儿细细白白的东西,噢,下雪了。纽约的雪,跟别处没什么两样,也是很轻,非常轻,落在脸上,跟什么都没有一样。我即便想哭,也不会在这样的雪天哭。

我们道别后,纽约男迅速地消失在街角,据他后来给我发的EMAIL描述,当晚他找了个跟他一直有联络的住在法拉盛的中国女孩,那女孩去年只收五十美元,今年涨价了,一百块。那个女孩儿,没猜错的话,在他看来,也一定长得跟封面女郎差不多,她脸上一定也有一道黄金分割线,让她看起来分外动人。

而我,被雨夹雪浇了一次,浑身湿透,当夜发起了高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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