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的忏悔

时间:2022-07-26 07:18:33

青春的忏悔

我记得,段苏红抽烟的姿势很美;

我记得,那些点着红蜡烛的夜晚。

段苏红身上有迷迭香。不只一个人这么说过,她一出现,整个教室就是香的。

晚自习,所有人安静地在日光灯下学习着,蚊子在日光灯下飞舞着,有钢笔过纸的声音,寂静中,暗香来。

是她,段苏红,她带着迷迭香来了。很尖细的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尖厉的声音。

我那时和段苏红一个班,落了榜,到这里来补习。曾经有过的激情都散尽了,只有闷着头学习,男生女生少有往来,可段苏红是个例外。她很招摇,几乎和所有的男生都热络,而她的香和高跟鞋,成为高四七班的一大特色。

第一次月考,她排倒数第一,我排正数第一。

下了课,她递我小纸条,然后臀部一扭一扭地离开。

这是第一次有女孩子递纸条给我,何况是这么妩嘏的女子,我握着纸条的手发着抖,出了许多汗,以致于打开纸条的刹那才发现,汗把字迹模糊了,那潮湿的蓝,朦朦胧胧的。

十九岁的男子,忽然想找个出口。心都烧起来了,一片片,全是野火花,我跑到水龙头下,冲着头,才是初夏,小城就这样热了,大朵大朵的合欢花开得艳,院子里合欢树多,充满了鬼魅之气。我们的教室在第一排,因为是高四,离教学楼最远,平房,三间,如果不是段苏红的高跟鞋声,真疑心是在郊外了。

她约我在学校后面的荷花园里见。

一中的侧面,是有一个水池的,荷花满池,每年都要淹死人,可是,每年都有人去洗澡,年年有,有人叫它鬼池,加上鬼树,一中充满了鬼魅之气。

当初来补习时,母亲便说,小生,妈不喜欢这个县城,还有这个院子。

我不过是差几分落榜的书生,不在乎这些,这里的升学率是极高的,来补习的大多能在次年考入大学。

是我执意要来这个小城的。

在我给朋友的信中,我写到了荷花池和合欢树,他们去了北大或南开,他们回信说,你哪里是去补习,简直是去艳遏了。

艳遇这个词是生动的。于一个十九岁的少年来说,未尝不是种刺激。

我果然艳遇。

那夜,段苏红在荷花池边等我,穿的是红裙子,事隔多年,我仍然记得这样清晰。老远,就闻到迷迭香,我闻香识美人,走过去,看她正吸一支烟。

我怔住。平生。我第一次看女孩子吸烟。有一种极致的落败的美。

看了她好久,我开口,段苏红。你吸烟的样子真美。

她呵呵笑起来,在水边,仿佛有回声。一波波荡开来,她说,书生,你喜欢么?

这句话更吓住我,我说,是的,是的,我喜欢,有些张口结舌。她叫我书生,好像她是小倚,我读过聊斋,觉得此情此景,倒比聊斋更胜。

书生,我是叫你帮我的。不然,我哪里会考上大学。

我能行么?我倒是愿意帮你的。

不行么?我们都是第一,你正数,我倒数,帮我吧,好么?

好的,我应了她,心里扑扑地跳着,手又湿了,初夏的荷还没有开,有淡淡的香出来,她忽然拉着我的手问,他们都说我香,我香么?

我与段苏红,忽然暧昧起来。

为了见她,我第一个到教室,最晚一个离开。

早晨四点半,天还不亮,我就穿过合欢树到教室,十分钟后,她采,我闻到胭脂香便是她了。

坐在我身边,还没有供电,点了蜡烛,我看着伊人面,好看,似桃花,到处都是粉红。我讲着数学或物理,她开始总是笑,被我骂了,然后小声说,我听话好不好?这个乖样子,倒是让人动心。

晚上。我们最后一个离开,灯全熄了,还是点着蜡烛,灯下看佳人,粉红的初夏,她有淡淡的胭脂,不知哪来的香,空气中到处都是。我疑心她用香水,但是她说,没有。

为了回宿舍方便,她不再穿高跟鞋,怕影响别人休息,我说她穿白裙子最好看,她就白裙子白球鞋,素面坐在我对面。

又一次月考,她考倒数第五。

再次约我去荷花池,她吃吃笑着,书生,我要请你客,我进步了。我知道她用心了些,或者抄袭也未可知。她考大学根本没有希望,只是家里钱多,所以要她来补习。那时,还未有自费生,不是谁花钱就可以上大学,差丰分也不能,所以,惟有苦读书。

我说我要上北大。月光下,她笑着,多好的理想,我也想,可是不能,所以,再混这一年,我去广州,那里有表哥做服装生意,我可以当他的模特。我想,容貌好的女子到哪里都可以混江湖,我便不行,考大学是我的惟一出路。

段苏红到底还是请了客,是离学校极远的小酒馆,怕别人遇到。

她喝酒抽烟,样子很美。

我是第一次喝酒,红星二锅头,才一口,眼泪就呛了出来,她说。到底是书生。

醉里看她,更觉得美,俱是胭脂色,手似小蛇,蜿蜒着过来:书生,你喝多了吧?

她要了热汤面给我醒酒,我吃不下去,跑到外面吐。

稀里糊涂。坐上出租车被她拉着走。

她拉我到一个房子里,充满了花香,后来才知,是文化馆。她姑妈住在这里,一个单身老女人,那夜,姑妈去乡下了,她有钥匙。学校是回不去了,已经后半夜了。

雨开始下,我的胃烧得疼,翻来覆去,屋里暗,有雨声进来,一声声,催得人心慌。有热毛巾给我擦了脸,她转身的刹那,我把她拉进怀中。

停顿。再停顿。空气呆住了。

我们好像有些尴尬,再接着,是吻,很缠绵的吻,是她先吻的我。她问,你敢吻我吗?很挑战,也很诱惑。我没有答她,以吻答了她。

雨声一片了,哗哗哗,我咬了她的嘴,她嚷着疼,声音是喜悦的,我们纠缠在一起,不知哪里是尽头,天快亮了吧。

天亮了,我怀里有一个迷迭香的女孩子。

一个月后,我们参加高考。

段苏红削了二B铅笔给我,又买了许多水果,家里人送绿豆粥来,她必然留一份。所有人都知道,段苏红是喜欢我的。

合欢开得更欢,荷花也全开了,我们就要分开了,高考完了。她回她的家,我回我的北京。

最后一次,她低着头,缠着我,让我亲她。

我说,有人。

哪里有人。

在黑的小树林里,只有月亮。

你不会不要我吧?她小声地问。不会,我说。我不会。

说这话的时候,我心里那么空,我不知道明天会是怎样,也许明天很快就要降临了,以我想像不到的形式。

一个月后,我果然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虽然不是北大,可足以让母亲欣慰。段苏红与我书信往来,她人美字丑,小学生一样,最后一句总是我想你。你想我吗?她无数次地问我。

我亦是想。但大学里生活太丰富,跳舞唱歌学生会,我又会吹长笛,便有上海女孩许玉拉我去楼顶吹。许玉这样清这样纯,长发白衬衣牛仔裤,完全是王祖贤的样子。许玉喜欢我,她第一次见我就这样说。何况,她家世良好,父母是上海大学教授,只因喜欢北京才采的北京。

我没有和段苏红提起许玉来,但段苏红说,书生,你给我的信越来越少了。她信中多谈吃喝拉撒,说叉买了新裙子。而许玉与我

谈博拉姆斯、马尔赫斯,我们一起说西方哲学史。看小剧场话剧,她用法语和我说“我爱你”时,我很震动,也很欣喜。

终于,我说了分手。彼时,离高考结束只有三个月,我说,再见,段苏红,我们缘分尽了,但愿都有一颗慈悲的l心对待对方。

我接到段苏红电话,她声音颤抖,书生,你真的不要我了么?我的心也在颤抖,我说,不是不要,是不合适了。她放了电话,电话里一片忙音。

第三天,我的宿舍门口站着段苏红。

她很憔悴,不再有粉红的颜色。带她去学校旁边的蔚蓝餐厅吃饭,她没有吃什么,只是落泪,我更看不起她,居然,还找上门来?!

下午。买了回程票,我说,我要期中考试了,请你理解。我的话,客气而有分寸,这客气,是把人逼到无路可退的客气。

她扑入我怀中,书生,如果你嫌我妖气,我可以改的,如果你嫌我没有学历,我可以去进修,如果你嫌我俗,我可以变的,我都可以的。

眼泪打湿了我的衣服,却没有打动我的心。是的,她不适合我,她是个太贪玩的女孩子,不会有什么出息的,我将来要出国的,许玉说,可以带我出国的,她国外有亲戚的。

不,不是这样的,我推开了她,是我们之间的距离,心里的距离太远了。我说的是屁话,哎,我低着头,不再看她,把票给了她,然后我说,我还有事,走了。

转过头。我听到段苏红在背后喊我,书生,书生,声音哽咽,如小乌在啼哭。

我没有回头,亦不能回头,所有一切,就让它过去吧,过去吧。

出站后,我蹲在马路边上,点了一支烟。我记得,段苏红抽烟的姿势很美;我记得,那些点着红蜡烛的夜晚,我终于明白,我是个俗人。

与段苏红分手,我如扔掉了一件旧衣,一件看起来让人不愉快的旧衣。许玉与我,才是郎才女貌,我们同出同进,是大学里的金童玉女。她问我,小生,我是你的初恋吗?是的,我答她,许玉,你是我的初恋。我已经这样虚伪。

半个月之后,旧时同学打电话给我,他说,段苏红死了,跳了莲花池。大家都说今年夏天还没有淹死人,结果她死了,你知道她为什么死吗?

我愕住,听筒掉到地下,我没有想到段苏红会死,她这样逼我,让我终生不能安宁,到现在,我想的仍然是自己。

请了假,我与许玉说,我回家有点急事,很快就回来的,你,要等我。

见了段苏红的母亲,她一个耳光打过来,于君生,是你害死她的!我解释,是她痴情,天下分分合合的男女太多,为什么非要死?因为,因为她怀了你的孩子。段苏红的母亲哽咽着。我愣了,有些站不住。如果你对她好一些,她不会死的,也不会告诉你,她那么美,是有人嫁的。

我没有见到段苏红,回去时,她已经下葬了。因为是这样死的,不许入祖坟。我站在她坟前,看到她的照片,是我最喜欢的那张,黑白的,侧着脸,微微地笑,永远地筻着,那样痴心地看着我。

天黑了,我仍然在她坟前坐着,她是绝望而去的。她的憔悴,我曾以为是落败的样子;她的痴情,我看成是难缠;她哭着,说,可以改的,她的眼泪,湿了我的衣服。

抽着烟,一支接一支,是段苏红教会我抽烟的,抽烟的姿势可以很美,如果你爱这个人的话。这也是她说过的话。

过了段苏红的头七,我才回的学校。许玉来接我,脸上是动人的笑,她抱住我,小生,你回去多日,我想得不行,看,我给你买的烟。红山茶。我接过烟,看到上面一行字: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面。

眼泪,哗就下来了。

一年之后,许玉与我分手。

她说我像一个传染病人,把我的孤独全部传给了她,她从前是个开朗明媚的女孩子,现在,她和我一样,喜欢叹息。我没意识到我喜欢叹息,但许玉说,我见她的面必然叹息,一分钟一次。

我才知道我得了抑郁症。整天不说一句话,成绩极坏,做恶梦,一次次,我梦到段苏红,她站在我前面,问我,你爱我吗?

后来许玉去了德国留学,我去了深圳,快节奏的生活,渐渐麻木。再后来,我开始去那些风月场所,学会了和那些女子调情,喝酒抽烟,以此来忘记好多东西。

我离开了深圳。回到家乡,遇到素珍,是邻居介绍的女子,我们结婚生子,日子就这样过了下去。

每年清明,我都会去段苏红的基地,送上一枝桃花,我知道,她是喜欢桃花的女子。

没有人知道我的秘密,素珍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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