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维菁:老派纯真之必要

时间:2022-07-26 06:53:56

无论是谁,或许都曾为爱执着、疼痛、明知天真却难以自持,告诉自己不能爱,却偏偏就是爱了。在时光洪流里翻滚呼喊,直到人老了、倦了,身份也尴尬起来。过了少女时期但仍心存想念,镜里不免检视自己许多遍,皮肤粗糙、面容憔悴,身处世间感觉苍凉,却不放弃一丝丝爱的可能。其实我们渴望的,无非是回到一种老派的纯真年代;不轻易连络、谈天,一旦碰了就是来真的。约会时走长长的路,望着对方的眼睛说话,离开MSN、离开手机App,聊喜欢过的人、养过的宠物、儿时的记忆;和那人友好地牵着手,但告别时不接吻。

是的,心中如果住着这样一个老派少女,那么想必一定会喜欢李维菁;喜欢她笔下的少女精魂,句句入骨、如刀似刃,非要把人从里到外狠狠翻过一次才罢休。文字冷、心头热,更能刺穿当下现实;正如她精准解剖少女的想望,我们也必定会在她的故事里,看见熟悉的影子。

热情的破灭,成就选择的自由

原先是媒体记者的李维菁,主跑美术线,并长期投入当代艺术观察与评论写作,也曾出版过《程序不当艺世代18》、《我是这样想的──蔡国强》等几本艺术专论,对文字的掌控力自然不在话下。却直到2010年推出首部小说集《我是许凉凉》,才真正受到文坛关注。首次出手,即艳惊四座,她写城市、消费和各色商品标签;也写爱情,男人女人间的大小情事,更写出少女们的哀愁与纯真,仿佛重新为“少女”这个名词赋予了新定义。然而,李维菁所书写的对象并不是城市里的青春少女,而是仿佛鬼魂一般,在江湖上打滚过几回,世故、老练,现在已成为众人口中的“熟女”的老少女们。她所怀抱的“少女学”,在被偶像剧或过多媒体价值观洗脑的当代,无疑给出了另一种崭新的可能。

1969年生,狮子座的李维菁人如其文,聪明、灵巧、反应快,还带点忧伤的性感。腔调慵懒,却不疾不徐,对自己的立场和想法很坚定。这样的她,谈起写作这回事,却自言不是个“文艺少女”,也并非传统科班出身:“我认识的一些文艺人,多半是从小就立定志向要当作家的。而我的青春期却都在晃荡过日子,身边没有朋友在创作,也没有什么老师、长辈会将我领进门。因此虽然想过要写,也就只是搁着。”农经系出身的李维菁,后来考上新闻研究所,开始接触艺术、政治等不同领域;她自言当时并不想当记者,但也想不出自己能做些什么。直到踏入职场,表现优异的李维菁受到多方赏识与邀约,但她开出的唯一条件不是薪水或职位高低,而是:“谁让我写艺术,我就去他那里工作。”这被她笑称“不知死活”的一句话,或许任性、或许无厘头,却显示了她的气魄。

想写艺术,自然对这圈子抱着独特的想法,李维菁却发现台湾多数的艺术书写或评论的水平都不够:“其实这十几年来一直都没有什么长进,甚至开倒车。”她举了电影《美国鼠谭》里的一句台词作形容:“身为评论者,轻易去评论别人的作品,是多么渺小又投机的事。”于此,李维菁说自己年轻时也有过雄心壮志,希望能改变艺术圈,能够开创新的艺术书写,提升评论的文字质量与想法,而不是只追求学院派的理论。但到最后,她发觉那是一个不需要被大众检验,也可以“自己活得很好”的圈子,无论被攻击、被改革,求变或不变都无动于衷。她原本的热情难免就泄了气:“会觉得疲倦吧,后来我想也没关系,我就为我自己写就好了。”

会感到挫折、甚至失望,那必定是因为曾真心相待过。李维菁笑说当时的自己很热血、很冲,但如今她已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里:“知道了之后就可以离开。但在这个限度里,能做多少算多少;明知无用,还愿意继续做下去,那就是我自己的选择。”给自己留一个选择的余地,明知徒劳仍为之,这样的李维菁其实已隐隐从言行中透露,她笔下那个明知虚妄,却仍苦追不放的少女形貌。

胸中的野兽在吼叫:看见我吧!

对艺术乃至整个大环境,她曾奋力出击,希望能改变些什么。但回到小说创作上,李维菁则称那完全是个人的事,没什么所谓的开始:“我的写作总是断断续续的。当记者的时候写,有一阵子辞职回家,觉得人生很疲倦,什么都不想做的时候也写。”言谈中,李维菁其实常常流露出“不写就算了”的犹疑态度。如她工作疲倦了便辞职,把钱花光了之后就出来工作,写作仿佛影子般,不张扬也不刻意,跟在这些人事变动里来回;看似无可无不可,但在悬而未决的语尾后,总是等着那么一句关键:“可是……”稍待片刻,看见她眼波流转、思索用词遣字,果不其然溜出那句话:“可是,就还是写了。”

或许迟疑、或许犹豫,正如同创作本身便是充满矛盾的;不抱任何目的性,或许这条路才会走得更长久。对李维菁而言,那样的创作过程是疼痛的:“仿佛心里有一只野兽,会时不时出来咬你一口;你不写、不放它出来就咬你。”这形容,分明是她曾在《永远的少女》一文中所描述的少女情结:“少女哭喊凄厉如女鬼,一再跳出来阻止你的人生进程。”期待长大的女人搥打胸口,要不切实际的少女滚出去,但第二天又幽幽对望,安静地把少女吞回身体里。少女和野兽,两者其实同类,宿主只得苦心寻觅一个出口:“那放它出来呢?”面对预料之中的提问,李维菁笑了:“对,所以我就写了。”

谈起写作,李维菁不免有些“认命”的意味在。不是刻意,偏偏就是又走到这上头来。但比起许多同辈作家,她的起步确实是晚了。正如杨照在《老派约会之必要》一书的推荐序里提到的:“没有人会怀疑李维菁写出自成一格小说的功力,启人疑窦的反而是,为什么要花这么久的时间,聪明的李维菁才终于认清了自己最适合扮演的角色呢?”于此,她坦言和其他人相比,自己对于文学的情感有落差:“我也想过,要是早早就开始写,不要绕那么一大圈,或许就不会老觉得自己是个,不合时宜的外来者。”

不合时宜的外来者。这名词正如她笔下屡屡描写的场景;夹杂在青春女孩间的老少女、一群正室中的小三脸、打不进年轻恋人的朋友圈里……在犀利透彻的文字底下,也参杂了她的部分心境。这样的李维菁,渴望被看见又讨厌被注视:“有时想大声说句:看见我吧!我在。有时候又希望谁都不要发现我。”

矛盾、迟疑、反反复复,这样不合时宜的她,绕了看似与文学写作无关的一大圈,却因此遇见更多中途的风景:“那些艺术家朋友、金融业者、各行各业的人们。当初和他们在一起时我总觉得格格不入,但现在想来都觉得有趣,也是一种写作的环境和养分。”没有包袱,所以能走出特别的路数;如她将喜爱的视觉艺术与音乐渗透进作品里,仿佛诗篇般能朗诵出声,字句读来强烈、轻快又铿锵有力。这份有别于一般正统文学的调性,也成为李维菁的文字里,最独树一格的风貌。

失落的纯真,虚妄的执着

写完《我是许凉凉》,那些城市少女并没有因此消失,而是穿上小圆裙和芭蕾平底鞋,走进新书《老派约会之必要》里去赴另一场约。这是李维菁在报上连载了一年多的专栏结集,主题同样偏向都会、人际关系以及爱情,但文字又更刁钻了些。篇幅不长,虽多以第一人称,但她却说:“其实我很少写我身边真实发生的事。”那份深刻并非亲身经验,而是仿佛变身似的让自己融入书写情境,也不太习惯别人把她和作品里的角色连结在一起。笑称有朋友读了她的文章,忍不住警告她:“再继续写下去你真的会没人要。”让她百口莫辩。

同样百口莫辩的,还有“都会小说”这四个字。她写大城市里的各种关系,《物质的美好》里的男女感情;《红发女生》中的友谊聚散;《MSN是万恶渊薮》写不能信任的感情;以电影反映人生无情的《》,以及《老派约会之必要》里的复古的约会方式,“带我出门,用老派的方式约我,在我拒绝你两次之后,第三次我会点头。不要MSN敲我,不要脸书留言,禁止用What's App临时问我等下是否有空……”如此老派、如此纯粹,摒除一切文明产物之必要,不正是因为我们的日常生活已参杂了太多干扰?才使得李维菁这份“老派的必要”变得珍贵且特殊,无形中也反映了某种都会性格。但她却有些排斥这样的定义:“究竟是哪里生出‘都会’这两个字的呢?”她认为自己并未刻意去书写有关酒吧、商店、网络等等充满“都会性”的场景,更对“都会爱情”、“两性小说”这样的字眼生出反感。但带着知识分子的批判眼光去书写当下生活,原本就和都会脱离不了关系。众说纷纭,李维菁只好自己下了定义:“如果费兹杰罗的《大亨小传》是都会爱情小说,那我的就是。”

这份坚持,来自她不想被简单的分类给局限住。命题会混淆感官,必须先剥除“都会小说”的外在,才能真正触碰到文字的本质:“我所写的,比较近似于失落的纯真,一种对虚妄的执着。”李维菁认为爱情和艺术这两件事,正对应了这些面向。仿佛幻觉,普世中的人们却偏偏去追求,一来一往便造成难解的执着:“不要说艺术家,一般人只要在追求爱情时,就会感受到身体或心灵所能使用的语言媒介,其实有非常大的局限。我便是想借着书写来打破这些局限。”故她在《我是许凉凉》里写无效的沟通,语言和身体仿佛都失去作用:“再怎么努力都是徒劳无功的。”仿佛心中有一个完美的艺术作品,好似近在眼前,伸手一抓却又逃掉了。又如我们总在爱情里追求一份纯粹,但普世的爱情往往涵盖了许多权力、阶级和欲望,并不如想象中的纯真美好,越去求越是枉然:“我反反复复想诉说的,无非就是这么一件事。”

挽救心碎之必要

于是她渴望老派,索求纯真;背后潜藏的是对现代社会和网络世代的困惑:“似乎这个时代,没有办法再把一个人温柔慎重地当个人来对待。”生活如此,爱情也如此。如在网络上和人谈感情,可能爱得死去活来,却连对方是谁都一无所知:“这虽然只是网络的一种生态,但久而久之,就会变成我们对待他人乃至世界的习惯。”李维菁说,“会让我觉得很心碎。”

为了挽救心碎,所以必须老派;不是真回头追求复古模式,而是打从心底去认真地看待人事物。这份“必要”无非是对纯真年代的向往,同时也是李维菁的执着。即使无法阻挡人们行色匆匆,仍是为了谁留下一个缓慢的位置:“像是小时候考试,慢慢地反复念书温习,担心着、焦虑着,心里只想着这一件事。”李维菁坚定地说:“无论结果是好是坏,心意是骗不了人的。”或许天真、或许虚妄,但在资讯爆炸的现代社会,人们正是忽略了这一块。李维菁的这份老派情怀,看似伤感,却弥足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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