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胡子的童年

时间:2022-07-26 03:20:37

有胡子的童年

妈妈说,以前的我不会走,只会跑,一放到地上,小兔子一般;

妈妈说,我打小话就多,没有我插不上话的;

妈妈说,我从小就懂事,有病打针从来不哭??

我又“作”了,把馒头扔在汤盆里,船一样用筷子捅来捅去。轮椅上湿湿的,有尿没同大人说。又到晚上,窗外有雪、有风,贴在窗上的布条没粘好,在风里抽着玻璃,“啪啦,啪啦”。量角器似的月亮在窗角看我,还照在墙上挂着的冰刀上,我好久没碰它了。我那两条腿自七岁后就再没长过,五年了,扔在轮椅的脚蹬上,跟我已经没啥关系。我再耍驴,妈妈也不打我。

不是我想耍驴,是我心里有个东西在耍驴,像个小人儿在闹我,心烦。小孩也知道心烦?是的。今天我又没上学,不去就不去吧。妈妈也没上班,给我做了好吃的,可我心烦。

窗外,提琴还在响,是萨沙弹奏的,都下雪了,他还没走。我一天没见他了,不愿出屋,莫非他还在等我?他的手不冷吗?吃没吃东西呢?他说话总流口水,胡子上净是冰凌,就那样他还总笑。有什么可笑的?一个没家的人。我妈说,萨沙在俄罗斯多是小孩的名字,他大名呢?他说,他就叫萨沙,叫他老大爷或老爷爷他不高兴。外国人都这样吗?

我想唱歌,可学校合唱团不要我——坐着轮椅怎么排队?我说,上台时,我在同学的后面,不露脸。那也不行,唱高音时你脸通红,胸脯鼓鼓的,瞅着让人害怕。可我想唱歌,虽然,唱歌时我很累,总是上不来气,有时还头晕。

我唱歌好吗?我妈说好,萨沙也说好。

从窗口瞅出去,是我们椭圆形的院,我家的房子也是半圆的,一座独立的小楼,两层的,楼梯很缓,我扶着栏杆自己就能下去。楼梯栏杆分五条,有花纹连接。妈妈说,那不是花纹,是音符,挺漂亮的。出了院口是中央大街,哈尔滨最繁华的地方,那街是石头的,一块块像面包,我妈说真的叫面包石。雪落在上面,常被刮走,同下到土地上不一样。我妈说,咱山东老家,这季节树上的果子还未落呢。

我有病。啥病我不知道。反正别的孩子能跑能跳,我不能,只能坐轮椅。说起这些,我妈总哭,因为我以前不这样,是病还是打针打的,不知道。我们院住四家,十来个孩子呢,那时我最淘。这房子有些怪,四家只有一个卫生间、一个厨房,方厅是公共的,方厅里有个壁炉,我们捉迷藏的地方。

妈妈说,以前这儿住着一家外国人,有钱着呢。

萨沙没钱,在我们院门口不远的地方,将个破旧的礼帽放在地上,他或站或坐着拉提琴。他的胡子老长,是不刮还是喜欢那样?不知道。人们都管他叫要饭的,可他从不张嘴要,帽子里有钱他拉,没钱他也拉,一天一天,我记事时他就在那儿。

“今天去上课吗?”

“不去。”

“不去就不去吧,今天你爸回来。”我爸是军队上的,不常回家。我在桌上拿了两个鸡蛋,煮好的。妈妈说,别揪萨沙的胡子。我用轮椅的脚蹬撞开门,全院听到那种开门声都知道我要出去了。

我常问萨沙,你会说外国话吗?他说中国话都说不好,更不会说外国话了。我觉得他骗我,我就揪他的胡子。大人跟我说话总是站着,我得扬着头。他不,他会蹲下来,平等的,我很高兴。

我想唱歌是因为他,一听到他的琴声,我就想唱,唱啥不知道,就是想唱。我当然还想跳,可我不能跳。鸡蛋不能轻意地给他,得让他背着我。他很穷但不脏,身上还有好闻的味,是烟草味,淡淡的香。我爸也抽烟,还是很贵的那种,可爸爸嘴里的味特难闻。我曾说,爸爸你抽烟斗吧,像萨沙一样。但爸爸抽不惯。

“今天咋不上学?”萨沙把我重新放到轮椅上。

“再也不去了,学校不好。”

“不上学长大咋办?”

“跟着你要饭。”

“你又不会拉琴。”

“我学唱歌,跟着你我就饿不死。”我没把他当老人,也不想人会死的。萨沙笑了。他笑时,眼睛眯眯的。他的嘴是埋在胡子里的。我常想他吃东西时多费劲呐。

“你唱首歌我听听。”

我唱了,唱的是《东方红》。

“唱得挺好的,合唱团为啥不要你?”

“我不能站起来,没法排队。”萨沙在剥鸡蛋。天有些冷,他的手在抖动。“我没真的想排在他们中间,我知道那是挺难看的。我就是想跟他们一块儿唱歌。演出时,我在他们的后面,不露面??”萨沙开始拉琴了,拉得很悲伤,我听得出。街上没多少人了。那时人都上班,都很忙,没几个人逛街,冷清的中央大街,好像就只有我们两个,一个乞讨的老人,一个残疾的孩子。零星的雪,还有点风,琴声在风中或远或近。这样的景象持续好久了,那时我还没上学,院子里的孩子都上学了,我就将轮椅弄到院门口,同萨沙在一起。我们有时说得很多,有时不说话,望着长街和街的尽头,或春或秋。

“老师还说我,坐着唱歌没胸音,上不去。”

琴声停了,萨沙瞅着我:“你还会唱别的歌吗?孩子们唱的歌。”

孩子唱的歌?我不会。那时候孩子同大人唱的都是一种歌。萨沙端详我半天:“东东,你心里最想干的一件事是什么?”东东是我,我大名叫向东,说跟有关系。

“我想跑,想蹦蹦跳跳。”

“嗯。”

“想像小兔子一样,天上有太阳,地上都是青草;会跑我就不睡觉,穿着白球鞋,到江边看船,去郊外看鸟;蹦着上学,跳着出操。就算没好吃的我也高兴,就是跑,就是跑,就是跑。”

“东东回家吧,爷爷要工作了。”他第一次说他是爷爷。工作?他有什么工作?地上的礼帽里一分钱都没有。那天,他很晚很晚都没走,拉的琴声时断时续,乱七八糟的。他啥时走的我不知道,我睡得也很晚,总想着萨沙告诉我,明天还见面。

自从腿坏了,我就没了朋友,没法玩儿,脾气还不好,总骂人,于是就没人跟我玩儿。我不愿这样,可管不住自己。同萨沙在一起时好些。他顺着我,而且他也像我一样,是一个不幸的人。我同他说得最多的话是:“给我讲个故事吧,你们国家的也行。”他就讲,可好多故事不好听,开头总说:“那时我还是个孩子??”可总比没人同我说话强。他唠唠叨叨地讲,我有意无意地听,反正我没事可干。那天,他说要讲个让我猜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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