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重母爱 第7期

妈妈的病又犯了，妈妈用身体紧紧压着她，示意我来帮忙。可我不敢过去，害怕姨妈挣脱束缚向我扑来。虽然她从来没伤害过我，甚至我的出现和温声细语，还会让她渐渐平静下来，可我依然不敢接近。平常沉默呆滞的姨妈，现在简直就是一个魔鬼，紧紧咬着白惨惨的牙齿，眼睛瞪得比平常人大一倍，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声音。

一

在我的记忆中，姨妈隔上一段时间都会厉害地发作一次。医生把这种病叫做“狂躁症”。我不明白妈妈为什么一定要姨妈和我们一起生活，这十几年我和妈妈相依为命已经很艰难了。小时候不懂事，我曾对妈妈说把姨妈送进精神病院。妈妈第一次狠狠打了我，从此以后我不敢再说这样的话，可也因此对姨妈越来越害怕。

妈妈告诉我，姨妈是个命苦的女人。她从小就受苦受累，结婚后公婆对她非常不好，好在她和姨夫很恩爱。谁知道在姨妈怀孕后，姨夫因为在山里打石头出事故死了，姨妈几乎崩溃，婆家所有的人都骂她命毒克夫。本来姨妈怀着好几个月的身孕还要干很多活，这样没过多长时间，姨妈终于疯了，从此一直都是这样子。假如没人看着，她会砸烂所有的东西，看到小孩就要扑过来抢。姨妈的婆家想让她自生自灭，外婆又无法收留她，妈妈才决定收留她。

这就是姨妈的身世。后来我询问姨妈的孩子和其他事情，妈妈再也不肯多说。而当我问起自己的父亲时，妈妈也只是说和姨夫一样是炸山时出了事故，又说老家有很多这样的情况。

那时候，妈妈带着我和姨妈在省城的郊区居住。妈妈每天都要带大量的活回家做，比如给人家织毛衣、勾花边什么的。妈妈的手很巧，我印象中每天都是在昏暗的灯下睡着的，半夜醒过来，还会看到妈妈在灯下一针一线地忙活。姨妈也一直和我们睡在一起，妈妈偶尔会和她说一些小时候的事情。我从来没听姨妈答应过，但那时她很安静，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

我年纪越来越大，渐渐意识到姨妈是我们生活中的一个大负担。那时候妈妈在家门口开了一爿小店卖杂货，这样才勉强够我们生活。有时候妈妈去店里料理，就剩姨妈一个人在家。我放学回家，姨妈就一直围着我转，好像机器一样不停地转。我和她说话，她就露着雪白的牙齿笑，或者摸摸我的头发，或者抻抻我的衣服，说一些听不清楚的话。我年龄越大，越害怕姨妈这种失常的举动。

一次，没经过妈妈的同意，我带了一个女同学回家做作业。屋里有一只老鼠，女同学吓坏了，拽着我就跑。我没防备，倒在了地上。正当我们嘻嘻哈哈搂在一起的时候，姨妈忽然从里屋冲了过来，扯着女同学的头发就往外拖。女同学的头发被扯下一缕，哇哇大哭起来。这时妈妈正好回来，才算救出那个女孩。姨妈指着我乱说一通，大概是以为女同学在欺负我。后来，姨妈带着我和礼物去那个女同学家赔礼，虽然没什么大事，可从此人们都知道我们家有一个疯子，而且是一个会伤人的疯子。我的同学和朋友再也不愿意和我一起玩了，所以不管妈妈如何说姨妈是为了保护我，我都无法不恨她。

二

一年后，我们搬离了那个地方，重新租了房子住下来。那时候我已经上高中了，伙伴也多了些，可再不敢带别人回家了。而姨妈却似乎更愿意和我在一起，只要我在家，就会围着我不停地转。

其实，我不是不懂事的孩子，我知道妈妈有多艰难，也曾想过她为我找一个继父会怎样。在我大些之后，妈妈曾和我说过这个问题，她说这些年习惯了，假如再多一个人，除非人家特别通情达理，不然只会增加更多麻烦。可每当妈妈病了，或者因为劳累睡不着却没人说话的时候，我就非常恨自己，也恨姨妈给我们带来这么大的麻烦。

所以我开始有意无意地向妈妈灌输有姨妈很麻烦的想法，妈妈每次都会很厉害地训斥我。但是我想，假如姨妈开始对我有所伤害，妈妈也许会考虑送她走的，哪怕是疗养院之类的。

于是我开始硬着头皮多接近姨妈，可她根本没一点要伤害我的样子。于是我故意用身体接触她，甚至弄疼她。姨妈不知道我的用心，很高兴地和我转来转去。我找到一个机会，故意弄出很大的声音，吸引妈妈来看，然后等姨妈推我的时候，故意摔下去。谁知道我倒在地下的时候，额头重重地磕在暖气片上，血立刻流了出来，闻声而来的妈妈吓傻了。突然，姨妈一把抱起我冲出了门，可她根本不知道该去哪里，只是疯狂地抱着我在马路上跑。我那时也有90斤了，可姨妈紧紧地抱着我，鲜血流到她的身上，所有的人都被吓坏了。姨妈就这样抱着我狂奔，一直等妈妈叫了救护车追上来。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了，而姨妈就在身边盯着我看。我注意到她两只脚都缠满了纱布，这时妈妈告诉我姨妈把鞋子跑丢了，两只脚被路上的石头和玻璃扎烂了。看到我睁开眼，姨妈的神情才渐渐放松下来。我轻轻叫了她一声，她猛然一震，身体慢慢软了，倒了下去。

三

我住院的几天，听说姨妈也在精神科接受治疗，似乎是我受伤的刺激让她的病反倒有了好转。妈妈很高兴，可神色间又有些异样。又过了半个月，妈妈告诉我姨妈的病果然好了很多，但有件事必须要提前告诉我。我被她凝重的神色吓坏了。沉默了好久，妈妈说出了让我一生都无法忘记的话―――其实，我不是你的亲妈妈。

原来，姨妈是我的亲生妈妈，而养活我十几年的才是我的姨妈。父亲去世后，母亲得了精神分裂症，而我又是女孩，奶奶一家早想把我们赶出去。那时候姨妈还年轻，毅然决定把我和妈妈接回来住。那时候外婆外公轮流跟着舅舅住，舅舅们都不愿照顾我们。一气之下，没结婚的姨妈带着我和妈妈离开了老家，支撑起这个特殊的家庭。姨妈告诉我，为了让我以后不受伤害，她把我认作是自己的女儿。要知道，姨妈连亲事都没有定过，却为了我和妈妈一生未嫁。

我哭得连话都说不出来，我紧紧搂着姨妈，告诉她我爱她。最后，我告诉姨妈，不管妈妈以后会不会痊愈，她都是我的妈妈。

姨妈一边点头一边流泪，说这些年就盼着我长大，盼着姐姐的病能好起来，所以不管怎样辛苦都有希望。而现在医生又说我妈妈的病有了好转，大概是苦尽甘来了。姨妈的话让我立刻有了希望，马上就想看到妈妈。

第二天，我特意打扮得干干净净的，买了一大把鲜花。我终于再次见到了妈妈，我到现在都无法忘记那一天，当我扑进她怀里喊妈妈时，她眼里的那种神采和爱意，这是我以前从没有注意过的。可我非常清楚，其实这种神采一直都存在，不只是在妈妈的眼睛里，姨妈的眼睛里也同样有。而我拥有双重的母爱，谁能说我不是最幸福的人呢。我相信，我会让深爱着我的，我也同样深爱着的两个妈妈有更多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