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蓉芳:坚守女排的青春

时间:2022-07-24 05:45:39

张蓉芳:坚守女排的青春

中国女排,一个曾经让10亿中国人为之激动的名词。

在很多人心目中,中国女排“五连冠”的荣耀,是伴随着欢呼、感动、骄傲和热泪的记忆。那群年轻姑娘的集体像,是国人心目中的时代英雄,也是团结、拼搏、奋进的代名词。

如今,昔日的英雄们在岁月的年轮中逐渐淡出了公众的视野。“铁榔头”郎平远赴大洋彼岸,执掌美国女排;有“中国山口百惠”之称的杨希,如今投身商界且有了不俗的成绩;副攻手梁艳,当年被日本媒体称为“笑面黑娃”,如今开办了以自己名字命名的体育广告公司;二传手陈招娣,现任总政治部宣传部副部长,肩扛两杠四星,成了“陈大校”……

只有当年世界排坛个子最小的主攻手张蓉芳,仍然坚守着中国的排球事业。现任国家体育总局排球管理中心副主任的她,如今再讲起那段岁月,她说,那是她奉献了青春、汗水,仍然无怨无悔的记忆。

我没有什么可后悔的

青联刊(以下简称青):事隔多年,您还经常回忆起那段光荣与梦想吗?

张蓉芳(以下简称张):有的时候不太愿意去回忆过去。一想起来,现在自己都50多岁了,时间流逝得太快。有的时候又觉得,人的一生总是要做点事,做一件让你自已一生记忆犹新的事情。想起年轻的时候,真可以用酸甜苦辣来形容。我十几年的运动员生涯,感觉是人生的一个浓缩。我的人生中还会遇到比那个时候还苦、还难的事情吗?反正到目前为止还没遇到过。

现在想起那个年代,特别一言难尽,不是用几句话,几个字能概括的,真是又喜又悲。喜是觉得,年轻的时候自己的时间、青春,都给了体育。我们赶上国家改革开放,对体育很重视,我们取得了一些成绩,无论给中国,给世界都留下了很深的影响,自己从事这个事业挺值得的;悲的时候,想到自己年轻的时候,同龄人享受的东西自己都没有享受到,现在留下一身伤病,也觉得挺痛苦的。

青:您现在身体状况怎么样?

张:我一直有伤,而且最近腰疼持续时间很长,有两个多月了。竞技体育是向人的极限挑战,运动量大,时间长,所以对人体的关节、韧带都有损伤,伤病是避免不了的。

青:可能荣誉和鲜花人们都看得到,但背后的伤痛大家是看不到的。

张:常人对运动员的了解其实是不够的。他们也知道运动员苦,但是苦到什么程度,自己没有经历过很难体会。光荣的时候,辉煌的时候也有,但那是很短暂的,就那么一瞬间,后面伴随的很多都是痛苦。

很多人问过我后不后悔,我觉得没有什么可后悔的。即使你不选择这个职业,还会选择别的职业。任何职业都会有付出,只是多少不同而已。运动员的淘汰率比较高,很多战友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离开了这个队伍。所以说我们还是幸运的,赶上了国家改革开放,赶上了好的教练,赶上了我们这批队友。

青:假如能重新选择,您还会选择这条路吗?

张:一个人的青春就十几年,其实是非常短暂的。在我们年轻的时候,能为国家做我们自己的贡献,自己觉得挺骄傲。人真正干事业的时候也就是年轻的那一段时间。我们现在也在干事业,但人的精力、追求、理想都和年轻的时候没法比了。

第一次看到排球,挺恐怖,也挺新鲜的

青:您从小的理想就是当运动员吗?

张:其实小时候我的理想是当一名军人。我们那个年代,觉得军人的形象很神圣,受社会尊重,觉得很厉害。后来,就想要找个工作。姐姐的同事到我们家来说在招运动员,叫我去试试。那时候我对运动员没有什么概念,只知道有乒乓球。

有一次在成都市体育场看到他们练排球,很吃惊:这么大的人怎么在地上滚来滚去的?觉得挺恐怖的,也挺新鲜的。那是第一次看到排球,才知道原来还有这么一项运动。

青:体育队的训练生活是怎样的?

张:“”的时候,都是军队化管理。我们穿的是军装,每天出早操,吃饭要先集合、唱歌。那个年代政治冲击一切,很多时候都在学语录。

我们还要参加很多劳动。在体育学院里面种南瓜、玉米、茄子、辣椒……还要拔“资本主义杂草”,天天就在操场上拔草,现在想想很幼稚(笑)。

训练的时候,有室内训练馆也不用,偏偏就要到室外去练。室外没有场地,就自己修。自己拉着大碾子,把土地轧平了当场地。因为那时候的口号是要培养“又红又专”的运动员。室内好像条件太好,容易滋长资本主义的享受思想。现在我讲这些给儿子听,他说你们是不是有病啊(笑)。但那个时候确实锻炼了我们,也学到了很多东西。

青:一下子接受严格的军事化训练,能适应吗?

张:那个时候年纪小,换了一种生活方式,还觉得挺有意思。虽然也觉得累,但是睡一觉起来就能恢复。

我去的时候,只有13岁。也有时候晚上刮风下雨,自己害怕,睡不着觉,就哭,非要跟队友挤在一张床上。刚离开家那会儿,洗衣服、缝被子都不会,很多生活上的事情都是大一点的队友帮我做的。

无法放弃的选择

青:作为排球运动员,您一米七四的身高并并不占优势。

张:我们四川队在全国就不算高,但技术比较好,比较细腻、全面、有特色。再加上作风比较好,在全国都闻名。四川队在全国追求第一,冒尖儿。所以在那个环境中,培养了我向上的信念,始终希望自己能成为很好的运动员。遇到困难的时候也有,但很少想要放弃。

青:那个时候有没有想过进国家队,拿全国冠军,乃至世界冠军?

张:拿全国冠军想过。到国家队,我倒是没想过。因为自己打主攻的条件在全国算是比较差的,身高有差距。

1976年调我到国家队,我不愿意来,觉得自己条件不好,比较自卑。给我开欢送会的时候,我在会上哭得一塌糊涂。教练怕我不来,把我送到火车站,交给足球队带过来的。

青:刚到国家队后,您就开始打主力了?

张:我记得6月6号到北京报到,6月12号就要打一场国际比赛。教练把我派到主力阵容。当时我很奇怪,因为其他主攻,像杨希、李文秀,她们身高都比我高。把我安排到主力打,我觉得怎么可能呢?我去找袁伟民指导,说我能不能不打?袁指导说,你先试试看,不行再说。就这样开始打。当时也没有想留下来,就想集训一段时间就回去了。觉得自己条件差,各方面不如别人。

青:有没有想过教练肯定你的原因?

张:那个时候,不那么自信,更多是看自己不够的地方。我知道教练用我是因为我技术比较全面,有自己的特点,进攻打得比较快。但那个时候尽想自己不好的地方,所以不想打。

有人说,张蓉芳身高不高,条件不好,如果还占着这个位置,恐怕中国女排连前三名都进不了。当时听了挺受不了,我已经很努力了,为什么还这样说我?

青:想过放弃吗?

张:有一段时间思想波动很厉害,不想在国家队干了。那段时间四川队也在北京训练,我就天天找我们队的教练,说要回去。教练给我做工作。那个时候,政治是第一位的,这种情况下回去,名声挺不好的。会觉得你这个人是逃兵,遇到困难不想往前顶,思想作风不行。后来自己慢慢也想通了。人家对你的评价,就看你自己怎么看了。往好的方面去理解,就是一种鞭策;往坏的方面去理解,你就容易消沉。自己既然站在这个位置上,就让别人去说吧。所以我给自己提了一个口号,这句话一直鼓舞我:先天不足,后天弥补。身高是父母给的,没法改变,只能通过后天的努力和付出来弥补。

青:国家队的训练更加艰苦吗?

张:那时候一天要练八九个小时。我们住在6楼,每天训练回来,最害怕爬楼梯。爬两层,站在那儿歇一会儿,再爬。人一回到房间,躺在床上,什么事情都不想干。晚上去洗澡的时候,有的队员连桶都拎不动,大家就互相帮着拎。有时候都不敢去回想。

我现在看到运动员们训练,看他们那么累,心里面很难受,但是必须要这样,没有其它办法。

青:“怪球手”的称号是怎么来的?

张:这不是我们内部的评价,是媒体的评价。可能是因为我扣球比较快,变化比较多,不太好防吧!

宿命般的辉煌

青:您最难忘的比赛是哪一场?

张:应该说还是第一次拿世界冠军的时候。到国家队奋斗了五年,终于拿到冠军了。第一次把我们的国旗升上去。站在领奖台上那一刻真的很激动,每个人都热泪盈眶,觉得我这五年的坎坷,跟教练闹的别扭,队员之间的小误会,一切都一笔勾销了,什么都不存在了。参加一次世界大赛,能拿冠军,这一生不遗憾了。

青:1984年的奥运会冠军拿得顺利吗?

张:那一次也是记忆犹新。因为1982年我得了胰腺炎,住了一个月院。当时很多人劝我别打了,我也很犹豫,也拿了两次世界冠军了,什么都有了,而且这个病挺危险。但主要还是想参加奥运会。总觉得运动员当了一辈子,没参加过奥运会挺遗憾的,所以还是想再拼一把。

刚回来的时候,连发球都发不过网,所以先恢复身体训练。这一年半过得很苦。尤其冬训的时候,觉得度日如年,每天练完就在日历卡上划一下,从来没有觉得这么难过。就想赶快把这个冬天熬过去。在我14年的运动员生涯中,1984年的冬天是让我最难熬的。

青:那个时候您还是队长吧?

张:对。教练让我当队长,我不愿意当。为了这个事跟他也闹别扭,僵持了很长时间。我觉得我自己都这么难,能把自己管好就不错了。还当什么队长?我承担不了这个责任。有一次当着教练哭得晕过去,把他吓坏了。后来我把郎平叫出来,半夜三更在训练基地里面,互相诉苦,她也哭,我也哭。哭完以后,还是要好好干。毕竟我们是老队员,你不带头谁带头呢!

青:1984年中国女排终于拿到了奥运会冠军,实现了“三连冠”,那个时候您是什么心情?

张:1984年拿冠军,哭得最伤心。因为从此以后就告别运动员生涯,很舍不得。自己的青春、汗水,都献给了排球。1970―1984年,人生最美好的一段历史,从此画上句号,虽然圆满,但还是念念不舍。

今后干什么?后半辈子的打算?不知道。当时也很伤感,不知道以后自己会在哪儿,所以哭得特别伤心。

青:您退役后考虑过自己的方向吗?

张:当时国家队留我,我拒绝了,想歇一段时间。觉得自己27岁,年纪挺大的了,伤病也太重。回到四川,我先去学校读书。省里任命我当体委副主任,我觉得自己不是当官的料。就给领导写信,希望能在我读完书后根据我的能力,有自己的选择。

青:为什么1986年还是回到女排执教?

张:那个时候没人了。我来北京,领导找我谈话,说党组已经决定了,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

青:从运动员到教练,有什么不一样吗?

张:运动员相对被动一些,教练考虑问题就要全面。要想怎么练、成果如何、队员们会不会接受这些问题。记得第一次写教案写了五个小时,不会写,就把日记本,记录本翻出来看。我当了6个月教练,第一个月基本睡不着觉,半夜三更惊醒,脑子里全是排球。

青:那个时候压力也很大吧?

张:是。中国女排不是平常的队伍,是全国人民的一面旗帜,背负的期望值很高,压力也很大。我也想过:我的运动员生涯算是圆满的,当教练呢,还不知道怎么样,也许很糟糕。只能尽心尽力去干。

青:在您的带领下,1986年女排冲击“五连冠”成功,这过程顺利吗?

张:那个时候,队伍水平是有的。我们只是组合,带领。袁伟民指导一直在帮我,我先生也帮我。备战世锦赛的时候,压力很大。那个时候我有身孕,还是要每天坚持,不能耽误工作。有时候想想,自己还是挺厉害的(笑)。

女排精神就是团队的精神

青:您怎样看待女排精神?

张:女排精神就是一种团队的精神,队伍的凝聚力。还有就是遇到困难不怕往前走的精神。

那个时候国家的政治地位不如现在高。我们在国外拿了成绩,华侨们特别高兴,特别自豪。平时训练的时候想不了那么多。但是拿了冠军,升国旗的一刹那,看着他们挥舞着国旗,热泪盈眶,喊着口号,觉得自己是中国人还是挺骄傲的。

青:那个时候您也是体育明星吧?上街会被人认出来吗?

张:我们那个时候根本不敢上街,人们都围着你,根本就走不了。出去买个冰棍都要想半天。我记得特别清楚,有一次我去王府井,买了一个糖葫芦吃。走在街上,人家说:“呦,张蓉芳也要吃糖葫芦啊?”当时觉得脸上特别不好意思,怎么张蓉芳就不能吃糖葫芦呢?后来想想,人们把你当优秀运动员看,各方面你都要给人家带头。吃糖葫芦没什么,可人家觉得你不雅观。所以以后就特别谨慎。

青:您怎么看待这些荣誉?

张:对我个人来说,什么都是过眼烟云。平平淡淡地过生活,这是最真实的。你从事这个工作,你努力了,各方面的环境,最后促使我们走到最高峰,这也不是我们个人能做到的。

荣誉,就是一段历史对你的肯定、评价,不可能这一生都靠这个来生活,过了就过了。还是要过现实的、普通的生活,做自己的工作,心态平和,把每天过好,这个很重要。

青:您怎样看待现在国家对运动员的物质鼓励?

张:现在运动员拿了冠军,给得再多我也觉得应该。因为他们确实付出得多,而且他们的青春年华就这么十几年。有人觉得我们可能心理不平衡,其实这有什么不平衡的呢?我们那个时候国家没有那么多钱,但已经给我们够多了。第一次拿世界冠军给了3000块钱,那个时候我们的工资才几十块钱。当然给我们更多的是政治上的荣誉:政协委员、青联副主席、“新长征突击手”、“三八”红旗手,老百姓也给了我们很多荣誉。

现在到了这个年代,应该适应现在这个年代的环境。国家原来管分配,给你个工作。但是现在不一样,他们要面临双向选择。将来退下来,他们面临的生存难度可能比过去更大。

青:您想对现在的年轻人说什么?

张:要珍惜机会,沉下心来做事。不管在什么年代,科技再发达,你要做成事还是要有付出的。

人始终要找到自己在社会,生活中的坐标。把这个定位定好了,你的目标就比较明确,你就知道怎么去走好自己的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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