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记.长亭送别》的文学性与舞台性

时间:2022-07-22 08:42:31

《西厢记.长亭送别》的文学性与舞台性

中国古代戏曲,既是“曲”,也是“戏”。剧作家代剧中人言,所谓“填词之设,专为登场”,“手则握笔,口则登场”。(李渔《闲情偶寄》)所以,成功的戏曲作品不仅是可供阅读鉴赏的优秀之作,更是出色的可以搬演的场上之曲。阅读戏曲作品需要多一双眼睛。本文以《西厢记・长亭送别》为例,分析古代戏曲作品文学性与舞台性相融合的艺术特征。

《西厢记》是元杂剧中文学性与舞台性融合得最为成功的范例。从戏剧文学角度衡量,《西厢记》的“曲”是元曲最精彩的代表,某些篇章甚至可以与唐诗宋词的佳作媲美。从戏剧表演角度看,作为场上之曲的《西厢记》,舞台性同样引人注目,紧凑的故事情节、富于张力的戏剧冲突显得非常突出,是中国古典戏曲中少有的达到了“曲”与“戏”高度统一的作品。

《长亭送别》是《西厢记》第四本第三折,是剧中精彩的片段之一,表现张生被老夫人逼迫赴京赶考,莺莺前去送别--的场景。这一折由莺莺主唱,作者没有正面渲染主人公摧肝裂胆的痛苦,而是运用借景抒情的艺术手法,以景写人,达到情景交融的艺术境界。【正宫・端正好】:“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这是莺莺上场的唱词,一下子把人们带到了深秋季节。作者化用了范伸淹的名篇《苏幕遮》:“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这种化用前代诗词的艺术手法,是《西厢记》在语言艺术方面的突出特点。在本折的结尾,莺莺与张生分手之后,望着爱人渐行渐远的背影,独自・院伤感叹:“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遍人间烦恼填胸臆,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这种化虚为实抒发愁绪的比喻手法,很自然地让人联想到“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李煜《虞美人》)、“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李清照《武陵春》)等前代作家笔下的名句。王实甫正是在博采众长的基础上,采用古典诗词情景交融的艺术手法,吸收了古典诗词语言的精华,熔铸冶炼,加重了文章的斑斓色彩,增强了语言的形象性和表现力,使这部作品辞藻纷呈,艳丽典雅,赢得了广泛赞誉。明代朱权在《太和正音谱》中说:“王实甫之词如花间美人。铺叙委婉,深得骚人之趣。极有佳句,若玉环之出浴华清,绿珠之采莲洛浦。”评价的就是这种特色。

王实甫又善于提炼、融会生动的民间口语方言入曲,譬如大量叠词的运用,或者是在一连串秀丽文雅的词语中,骤然置入一些俗语,形成了一种特殊的艺术效果。如【叨叨令】:“见安排着车儿、马儿,不由人熬熬煎煎的气;有甚么心情花儿、靥儿,打扮得娇娇滴滴的媚i准备着被儿、枕儿,只索昏昏沉沉的睡;从今后衫儿、袖儿,都韫做重重叠叠的泪。兀的不闷杀人也么哥?兀的不闷杀人也么哥?久已后书儿、信儿,索与我栖栖遑遑的寄。”这是元杂剧特有的巧体,一连串的叠字,与口语、俗语结合在一起,在回环重叠、排比铺张中,造成一种直露透辟、流转如珠、自然流畅的独特韵味。同样的例子还有【滚绣球】:“马儿迪迪的行,车儿快快的随,却告了相思回避,破题儿又早别离。听得道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此十艮谁知?”有的曲辞则把民间口语和古典诗词杂糅在一起,如【脱布衫】:“下西风黄叶纷飞,染寒烟衰草萋迷。酒席上斜签着坐的,蹙愁眉死临侵地。”【四边静】:“霎时间杯盘狼藉,车儿投东,马儿向西。两意徘徊,落日山横翠。知他今宵宿在哪里?有梦也难寻觅。”俗与雅两者奇妙的结合,形成了《西厢记》既典雅又质朴,既有文采又不废本色的独特艺术风格,在绮词丽语、艳丽秀美中不乏自然、通脱之美。

词采固然重要,但是若只有“词曲”之美,不能成为一代名剧。剧作家创作,要一切从舞台演出着眼,心中时刻有舞台,关注故事表演与舞台时空,关注与人物、事件相关的情节结构。所以,仅仅从“曲”的角度分析《长亭送别》还是不够的,还应该从“戏”的角度观照,才能全面把握其艺术特征。

《长亭送别》既是之前剧中所有矛盾>中突的必然结果,也为之后的戏剧>中突埋下了伏笔。

首先,从戏剧情节发展来看,之前的《拷红》中,因红娘的一番说辞,老夫人不得已答应把莺莺许配给张生,但提出条件:“俺三辈不招白衣女婿,你明日便上朝取应去。我与你养着媳妇,得官呵,来见我:驳落呵,休来见我。”让张生在结婚前应试,且又说出这样的话,逼试的意味显而易见。所以,《长亭送别》就不是一般的热恋男女短暂离别,而是蕴涵着丰富的戏剧性。离别之后无法预知的未来造成了莺莺无法言说的痛苦和忧虑,这实际上也是戏剧悬念的设置,为后面的戏剧情节埋下了伏笔。表现在特定戏剧情境中即是她“此恨谁知”的复杂心理:对“前暮私情,昨夜成亲,今日别离”的张生百般依恋,对“有梦也难寻觅”的别离无限忧戚,对“蜗角虚名,蝇头微利,拆鸳鸯在两下里”的现实强烈不满,对司空见惯的金榜题名、停妻再娶的婚姻悲剧深深忧虑。这些戏剧悬念在第五本中――实现,特别是郑恒的造谣生事引发出新的戏剧冲突,老夫人又一次改弦更张,再次把莺莺许配给郑恒。可见《长亭送别》故事情节在结构中的重要作用。

其次,《长亭送别》中的人物性格鲜明。莺莺轻功名、重爱情的痴情,张生书生气十足的志诚与自信,老夫人的专制与蛮横,如在读者目前。真正的戏剧语言蕴涵着无限丰富的潜台词,主人公的思想实际就表现在其言谈举止里。长亭宴上,老夫人对张生说:“俺今日将莺莺与你,到京师休辱末了俺孩儿,挣揣一个状元回来者。”这几句台词看起来很平常,是身为长辈的老夫人临别之际对张生的叮咛嘱咐,很有些语重心长的意思。但若联系之前的情节,这里其实绵里藏针,是对张生的警告和威胁。精练而含蓄的戏剧台词,表现的是老夫人极力维护相国门风与家谱的真实心理,让所有人,包括剧中人和观众对他们两个人的未来多了些担心。戏剧是“代言体”艺术,作者的声音必须隐匿于剧中人之后,用剧中各类人物的不同声口来说话,性格化的语言是一个剧本成功的标志。莺莺面对离别的伤感、对张生的体贴、对爱情的赤诚、对未来的担忧等心境与性格特征,因―人主唱的体制表现得更为突出。

最后,《长亭送别》的舞台空间,典型地体现了中国戏曲舞台时空自由变化的特征。中国传统的戏曲舞台时空具有自由表现的特点,舞台布置简单,一般是一块幕布隔开前台和后场,舞台上所有的一切,包括舞台空间布景、舞台时间流动、演员动作表演等,主要是通过演员唱词唱出来的,台下的观众结合着自己的生活经验,联想想象,最终构建出完整的舞台空间。

《长亭送别》主要由四个戏剧场景构成:长亭路上、长亭饯别、临别叮嘱、别后凝望,涉及多个戏曲舞台空间。其中有些舞台空间是同时并置的,如夫人、长老在长亭等候的舞台空间与莺莺、张生、红娘赴长亭路上的舞台空间,莺莺目送张生与张生扬鞭赶路的舞台空间,均是以并置的方式呈现于舞台之上。其间的转换变化,主要由人物的叙述性台词和动作表演来完成,如莺莺张生到长亭之后,一个“做到见夫人科”的舞台提示,―下子就合并了两个舞台空间;莺莺、张生道别之后,莺莺目送与张生扬鞭启程两个舞台空间的分隔,则是由莺莺的唱词完成的。《长亭送别》舞台空间变化的灵活自由,可见一斑。

《西厢记》是一部戏曲名作,我们可以将它作为优秀的文学经典来阅读,分析它在叙事、写景、抒情方面的突出成就,品味其语言“如花间美人,铺叙委婉”的韵味;但同时还要重视它作为戏曲作品为舞台演出而创作的特性,关注其舞台性、戏剧性。只有这样,才能全面深入地把握这部名作的精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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