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憾到永远

时间:2022-07-22 03:48:40

我是一直怕说永远的。一说永远,就觉得一定有什么东西要从指缝间流走,那必是我最爱的,是不愿失去的。

当我们说存在什么永远的时候,其实我们的心里预感着它终将失去。我们说愿爱到永远,因为我们知道爱情很难永远;我们希望亲人永远健康,其实我们清楚没有一个人能够万寿无疆;我们期望自己永远成功,可我们明白幸运不会永远照拂我们。永远,是条可怕的鸿沟,横亘在我们和我们最爱的人与事间。

而外婆是永永远远地去了。留给我的遗憾,也就永永远远地无可弥补;永永远远地刺痛着我愧疚的心。

我的新房终于装修完,可以入住了。这两天只要有空儿,就陆陆续续从妈妈这边把东西搬过去。下午在这边整理要搬走的东西。不知怎么的就翻出了外婆用过的一堆大大小小的手炉脚炉,还有一双双外婆亲手给我做的。我还没穿就再也穿不下的新鞋子。

握着这些一针一线纳成的鞋子,在冬日午后的阳光里,我的泪就流下来了。闭起眼,就是外婆的脸,就是那座青砖,黑瓦,灰石铺地的老房子。那是苏州外婆的家,是我童年无忧的伊甸园。

从满月的软底鞋。压邪的虎头鞋,过新年与新衣裤同色的小花鞋,一直到我中学毕业分配去农场时脚上穿的,背包里带的方口黑布鞋,都是外婆亲手做给我的。

外婆做的鞋穿在脚上,又轻又软又合脚,外婆过世后,每当成年的我为买一双合尺寸的鞋满街乱转的时候,就格外地怀念外婆的布鞋。

我的脚大,长得又快,外婆做鞋的速度总是赶不上我脚长的速度。有的时候新鞋子才做好就小了。外婆只好再做新的。重做的时候,外婆总爱嘟嚷:“唉,大脚女孩,将来要走很多的路,很远的路。”话语里有疼爱,有隐忧,却没有嗔怪。仿佛她很早就知道我将来会过一种颠沛流离的生活,会走一条崎岖不平的人生路。只是年幼如当初的我,是绝对无法体会老人那颗温暖而又苍凉的心。

“容儿,如果你长大了,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你会想外婆吗?”她总是把我搂进怀里,在阳光下眯起眼睛问我。

年幼的我,虽然分不清外婆眼里有没有泪花,也读不懂她慈祥面容后面的忧伤,却一样可以感觉她从心里流泻出来的留恋与失落。我幼小的心中,也因此有了莫名的悲伤。

我于是一转身躲到她的身后,把小脸贴在她的脊背上,双手扳着她的肩,前前后后,一摇一晃,嘴里念着:想、不想。想、不想。想、不想、……直把外婆摇得头晕眼花,回手打我的屁股,笑出声来,才作罢。我竟一次也没有满足过她,对她说一声:“会的,阿婆。我会想你的。”

等我想起来该对她这么说的时候,一切都已太晚,外婆再也听不到了。

可今天的我还是要对她说一声:“阿婆,每次我走很远的时候,我不仅想你,而且还带着你,就如同每次你走很远很远路的时候,总是想着我,带着我的一样。”

外婆是不会计较我的,我知道,她从没计较过我什么,也没要求我什么,她惟一向我要求过的只是一双尼龙袜子。

那还是我第一次在农场拿到18元的工资时,我问她:

“阿婆,你想要我给你买点什么?”

她说,现在人家都在穿尼龙袜,尼龙袜穿起来很舒服,是不是?

她要一双尼龙袜子,可是就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我也没能满足她,直到她生病住院,躺在床上,再也不需要任何一双袜子了,我才知道大错已经铸成。

阿婆,我不是没听进你的要求,也不是听过就忘记,更不是不想买给你,我只是不小心。那时我太年轻,总以为日子会永远过下去。不知道这一个不小心,会给我一个终生的遣憾,让我悔恨到永远。

阿婆,我知道,你惟一欣慰的是,临终前,你看到我从农场回来,考进大学。我还知道,我去农场的时候,你又是骄傲又是失落。你骄傲,我终于长大,可以独立了。可你也失落,我终于还是要离开你了。

其实阿婆,不管我这个大脚女孩走了多少路,不管我走得多么远,我都是你膝下的容儿呵。

玲玲摘自新疆人民出版社《深爱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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