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西法尔》:简约不失丰富简明蕴含深意

时间:2022-07-22 10:50:10

全世界都在围着听瓦格纳的2013年,北京终于迎来了《帕西法尔》。金秋荣耀登场的“圣杯骑士”只比春天亮相萨尔茨堡迟到数月而已。但凡瓦格纳歌剧首秀中国,无一例外,总会演化成为重大文化事件。曾经受过《指环》四联剧等考验的众多“瓦丝”和乐迷,又岂能错失“百年一遇”的朝圣大典?这个说法并不夸张,自该剧1882年了月26日在拜罗伊特首次公演,至2013年10月29日、31日在保利剧院中国首演,已然超过131年。中国爱乐乐团奏响该剧第一个音符,标注一个新的历史性时刻。北京国际音乐节与萨尔茨堡复活音乐节、德累斯顿国家歌剧院、马德里皇家歌剧院四方联动强力制作的《帕西法尔》,无疑是中国瓦格纳年浓墨重彩的点睛之笔。

看点究竟在哪里?

瓦格纳歌剧演出,最受关注的“点”:一、版本之“新”;二、角色之“名”。经典巨作封笔“绝唱”,《帕西法尔》将以何等面貌震惊中国?导演米夏埃尔・舒尔茨,古斯塔夫・库恩执棒维也纳爱乐人合唱团与中国爱乐乐团:伊安・帕特森饰演安福塔斯(低男中音、圣杯骑士之王),米尔乔・波罗维诺夫饰提图雷尔(男低音、安福塔斯之父),阿蒂拉・容饰古内曼兹(男低音、圣杯骑士长老),布克哈德・弗里茨饰帕西法尔(男高音、愚者),德里克・威尔顿饰克林索尔(男中音、巫师),米夏埃拉・舒斯特饰孔德丽(女中音、妖妇)。他们集体交出了一份答卷。

自诞生之日起,《帕西法尔》就备受争议。在欧洲,萨尔茨堡复活音乐节新版《帕西法尔》照例引起激烈争论。奇怪的是,在北京,这回连平日分外严苛挑剔的众位“瓦丝”也是一片喝彩,竟然集体“失语”无话可说心悦诚服,所有评论无不高度褒奖,溢美之词倍加赞赏,根本听不到任何负面批评质疑之声。

“节日祭祀剧”的大名头也好,“神话宗教剧”的重量级也罢,从傍晚六点半到午夜零点,所有预设障碍丝毫阻挡不住两场三千余观众坚定的脚步。他们何止来自京都九城?还有相当比例从世界各国、祖国各地,乘飞机、坐火车、搭公交来的外国人、外地人。在北京,《帕西法尔》听到的喝彩欢呼,何止发自音乐家、爱乐者和文化精英、社会名流,在这些虔敬忠诚的“朝圣者”里,还有家境并不富裕的普通学生,还有薪酬并不丰厚的普通工人。买车票、买门票,观演前后还要租住廉价客店栖身。他们省吃俭用积攒银子,毫不吝惜花费在听一回《帕西法尔》上!值吗?值!在北京音乐节看萨尔茨堡复活音乐节版,太值了。

看点究竟在哪里?大幕开启,舞台上并无“蒙萨尔瓦特的森林与湖泊”,但见粗细不等好像塑料透明薄膜做成的21根空心圆柱顶天立地。在音乐中,但见其内有雾气升腾,外有斑驳光影;第二幕“克林索尔的魔宫与花园”,黑暗中散乱无序地摆放着人像雕塑,人类文明史上的神祗形象,海神、爱神、牧神、酒神……大多残缺破损,只有一尊佛像庄严完整;第三幕“森林与寺院”皆不见,只有一大块类似钢筋混凝土瓦片拼接出倾斜的“冰坡”……圣杯骑士长老身着米色西装,前胸后背分布着几片泛着金属光泽的涂料疑似铠甲;两名青年侍从和四名男女骑士,从头到脚着白色连体衣帽,好似无菌室的实验员或太空舱的宇航员:自有名号的六个主要角色,唯一女性“旦角”孔德丽,驼色风衣配棕色打底衫登场;帕西法尔,从头到尾一身绿色迷彩西装:安福塔斯,那位在伤痛中备受煎熬生不如死的王,“龙袍”也是斑驳光亮……

看点何止布景灯光服装。在舞台上、在音乐中,导演安排动用了一大群哑剧演员。安福塔斯并非躺卧病榻被抬上舞台,导演特意安排了两个“天使”,通体彩绘文身,舞姿妙曼灵动,她们守护着、抚慰着痛苦不堪的王;本剧一号男主角甫一亮相,五个白衣青年前呼后拥如影随形,他们活像帕西法尔的五个“分身”,类似主仆随从的关系,经常出现彼此“貌不合神游离”的状况,五个“分身”毫无拘束自由不羁,似乎想表明,帕西法尔也不只有“纯洁”或“愚鲁”这一面,他代表着一种多重内心感应集结的力量,天然本真中的复杂多变、偶然突发的自我迷失……第二幕,一个丑陋残疾佝偻驼背身高只及幼童的哑剧演员,正好衬托全场第一美男克林索尔的英俊形貌优雅体态,这是导演为“魔界反派代表”精心安排的一个被异化的“本我”,通过“丑角”象征巫师的真容本相。绝对视觉刺激寓意深刻。第三幕,所有“牺牲”的圣杯骑士,从头到脚如裹尸布缠绕的木乃伊,一个、两个、三个按顺序登场,最后,倾斜的“冰面”尸身横陈触目惊心,啊,这是多么吓人诡异的场景!

还有伴随孔德丽出入上下的两个“耶稣”,一个头发光洁、黑色制服、皮鞋锃亮,这是十字架下的人形?一个头戴荆冠、上身、赤足短裤,带着右肋下被刺穿流血的伤口,这是十字架上的偶像:前者举手投足自然灵活,后者表情动姿僵硬机械:两个“耶稣”好似在演双簧若即若离如影随形,帕西法尔手中的圣矛,突然刺穿黑衣人的腹部,骑士随即上前七手八脚,剥其外衣、蒙其双眼,他的右肋下赫然出现流血的伤口,双手掌心也被染红,半身,赤足短裤,伸展两臂作十字架上的耶稣状,两个“耶稣”合为一体。这一刻,经帕西法尔用圣矛点化,骑士之王沉疴旧伤愈合如初痛苦顿消。“罪愆得免,罪恶得赎。”这是导演给出的视觉解读?弥赛亚用自己的宝血,赎尽世人原罪,隐喻“十字架使命完成了”。

可是,全剧自始至终只见一个盛放圣杯的盒子,帕西法尔最后高高举起的圣杯呢?导演“捂”得严实紧密,按照其想法与说法:没人能真正看到圣杯,只能看到自己想象中的圣杯,因为,这里的“圣杯”即人类的执迷。所以,导演在舞台上的意图作为,有些一目了然,有些匪夷所思,有些颇费考量……

原来,这就是要将简约派现代版做到极致的一个《帕西法尔》,肯定是彻底脱离了131年前最初的模样,“他”,走得好快好远,仿佛从深幽的远古穿越时空隧道,甚至根本来不及在我们身边短暂停留,“嗖”的一下就飞向神秘的宇宙浩渺的太空。该剧为瓦格纳最神秘诡异、最深刻复杂的经典之作,这大概是比较一致的评价。北京却有人戏言,唁,哪有神秘?哪来复杂?一个傻子变成一个圣人,一句话就能说明白的戏。就这么简单!此话略加扩充修饰:在神圣使命的感召下,一个混沌的愚者如何成长为一个彻悟的智者。舒尔茨则作如下表述:“《帕西法尔》讲述的是一个年轻人的故事,他通过不同的生活经历认识了生活,感受到宗教赋予他的使命,最终影响到社会。”这其实是一个关于自我认知、自我反思的故事,帕西法尔经历蒙昧与错误、迷惑与选择,最终完成自我救赎而成长为圣杯骑士。

真正焦点来自导演、音乐和主演

瓦格纳的音乐,本已足够丰实厚重饱满,导演迈克尔-舒尔茨真得力图将该剧深厚的宗教背景、深邃的哲学主题和多变的人物性格、多重的心理特征,再做些“减负增效”的功法,即便对瓦格纳、对《帕西法尔》一无所知的普通观众,应该也能深受其“吸星大法”独家秘籍的感染。在保证瓦格纳音乐文本完好无损的前提下,舒尔茨力图颠覆破除传统窠臼,重新解构经典。总体风格突出超前意识,顺应现代潮流,高扬先锋精神,将贯穿渗透于瓦格纳戏剧中的精髓,艺术、哲学、宗教等等理想与信仰,经由其深度精度纯度的开掘提炼,形成多视角多维度、全息化立体化的舞台呈现艺术语言。如此极端的现代版《帕西法尔》,竟然如此神奇地征服了北京。因为,舒尔茨玩的这套把戏,无不围绕着音乐入戏。《帕西法尔》还是《帕西法尔》,而音乐,音乐“将生气吹在他的鼻孔里,他就成了有灵的活人”。瓦格纳,面目全非神魂犹存。

从萨尔茨堡生长起来、走向世界舞台的指挥家古斯塔夫・库恩,起初根本不相信、不放心,一个成立不过十余年的中国乐团能够高质量拿下《帕西法尔》?他可不愿意中国首演“砸”在自己手里,所以试图说服北京国际音乐节让他带个德奥乐团过来演。余隆自信中国爱乐乐团有实力、有能力、有潜力,但他还是明智地做了点妥协让步,维也纳爱乐人合唱团助阵,这是多么英明的选择。两场演出有力证明:中国爱乐乐团与维也纳爱乐人合唱团,天造地设珠联璧合堪称绝配。从前奏曲木管和弦乐合奏出第一声降A大调“圣餐动机”开始,所有观众即听到纯正的瓦格纳,精妙的《帕西法尔》。经瓦格纳权威的诠释者库恩点化调教的中国爱乐乐团超水平发挥,实在远远超乎“瓦丝”乐迷的想象与期待。黄屹,请记住这个名字,如果没有这位年轻人不遗余力为大师打底,大师排练上手就有的喜悦欣慰,从何而来?该团要想实现彻悟得道“脱胎换骨”成为“纯正血统”的瓦格纳演奏乐团,恐怕也是天方夜谭。

瓦格纳封笔之作丝毫不显“廉颇老矣”之态,《帕西法尔》以其精深成熟稳定的音乐思维与技术技法传世流芳。无论是非常舒缓、安静平和的“圣杯动机”,还是十分雄壮、威武庄严的“信仰动机”;无论精微复杂的复调,还是疏密相间的织体,音乐里丰富的表情充满了“爱――信仰――希望”的内涵,颇具感染力与说服力。“安福塔斯”的痛苦与悲悯,“孔德丽”的奔放与妖娆,克林索尔的“阴鸷可怖”,花园女妖的“诱惑躁动”……中国爱乐的角色化演奏,严谨细密精确合度。铜管组非同凡响令人称道,艺术表现再登新高,既有金色的辉煌,又有多彩的色谱。最初由圆号主奏“帕西法尔的动机”焕发出纯然、天然、超然的美;长号领奏“庆典仪式化”的章节,小号领奏“英雄军事化”的段落,相当精准到位。从一个P到五个P,再从五个P到一个P,已经不单是力度概念,而是空间维度,所有的渐变或突变,似乎没有做不到的音效。弦乐组的音色也发生了质的变化,温暖的、丝绒般的光泽与触感。器乐化的声乐与声乐化的器乐,瓦格纳乐剧的本质精要,在《帕西法尔》演出的全过程中得以最大化的淬炼与升华,北京保利剧院,竟然飘然而出萨尔茨堡的原汁原味。

毫无疑问,维也纳爱乐人合唱团为“原汁原味”添加了一道最正宗主要的“配料”。第一幕,安福塔斯主祭圣杯时,第一嗓骑士圣咏式的合唱“爱的圣餐”,歌声其恰似云雾间透出来一道光,温暖入心通体舒泰;第二幕,听的是花妖与巫女们充满魅惑的重唱与合唱,嘈杂中的层次清晰可辨:第三幕的男声合唱,导演将其分列在舞台两侧廊桥,骑士合唱犹如安魂曲,“开启圣杯,履行圣职!”随着剧情的展开,歌队身在界外人在戏中,一点也未闲着,幽灵般惨白的头面,参差不齐时不时上下扭拧左右摆动,看上去十分诡异令人毛骨悚然。最后的混声合唱感人肺腑美轮美奂美不胜收,现场听众如身临其境灵魂出窍飘然飞升……啊!仿佛在聆赏崇高圣洁的天国福音。

全剧演出的真正焦点,无疑是六个冠以姓氏的领衔主演。虽然,他们全是神话传说虚拟空间的人物,瓦格纳却赋予其凡人俗世的情感性格与命运归宿。六名主演皆为欧洲歌剧舞台“瓦格纳”专属一线唱将,在世界瓦格纳年,他们齐赴北京之约,实属难能可贵,相比萨尔茨堡首演阵容更是毫不逊色。他们用声音与表演完美诠释出瓦格纳乐剧的艺术真谛。

帕西法尔,“纯洁的愚者”。布克哈德・弗里茨有着清澈纯净的声音造型和自然生动的姿态表情,一个初次登场天真愚鲁,再次亮相开化自省,最终彻悟崇高圣洁的帕西法尔,神形兼备呼之欲出。有人肯定他的演技,相比今年3月萨尔茨堡首演男主角更胜一筹。虽然弗里茨貌似“憨豆”,实则在演唱中非常智慧,他并未一上来就“虚张声势”刻意追求那种消耗性极大、戏剧性极强的开唱,他很懂得如何将德文词语融入音乐线条,根据人物心理成长的轨迹,有节制有设计地机敏灵活合理用嗓。帕西法尔歌声闪耀着金属般的光彩,丰盈着英雄性的力量,在宽幅音域中,自由穿越密集厚实的“音墙”。所以他一直唱到最后一幕,仍旧保持着嗓音的新鲜与弹性、活力与光彩,还能以其强烈的戏剧性与温暖的抒情性,一步一步沉着稳健地将主人公推向高洁的圣坛。

瓦格纳乐剧作品素以“救赎与解脱”为核心母题。全剧最能体现瓦格纳艺术哲学精神的唯一女主角孔德丽,她,既像天使又似妖魔。瓦格纳意欲将《汤豪舍》的伊丽莎白与维纳斯、《罗恩格林》的埃尔莎与奥尔图德,一部戏两个泾渭分明善恶对峙的女性角色,全部集于孔德丽一身,要她“裂变”成为一个兼具人神两界亦正亦邪的超自然角色,更重要的是,在自我救赎之路上,她还承载着“爱与死”的永恒主题。从萨尔茨堡首演到北京首演,米夏埃拉・舒斯特也是唯一没有更换的主演。她的嗓音丰盈密实富于质感,柔润甜美随机应变可塑性极强。而且,她的演技高超肢体灵活,从“女武神”般的豪放强悍,演化“维纳斯”般的妩媚柔婉;从妖艳魅惑的,幻化温厚慈爱的母亲;最后再蜕变为虔敬顺服的受洗圣女。舒斯特的精微细腻丝丝入扣魅力十足,她稍显丰满的身段,绝不影响塑造瓦格纳笔端一个“绝色丽人”的艺术形象。

全剧最先出场的古内曼兹长着一张东方面孔,原籍韩国的阿蒂拉・容以其浑厚宽广、坚实有力的嗓音,塑造出一个威严理性、沉稳善良的圣杯骑士长老。瓦格纳只让这个角色在第二幕偷个闲、喘口气,第一幕和第三幕,古内曼兹的演唱分量相当足实,所有主次要角色与骑士合唱中几乎都由男低音上挂下联穿针引线,别人一句问话,长老细说从头。那些并不讨巧又缺少些抒情性与趣味性的宣叙调,他的音乐化处理,可谓法度严密无可挑剔。阿蒂拉・容无愧瓦格纳乐剧难得的一个亚裔好演员。

现场欣赏瓦格纳歌剧,笔者并未经过所谓由浅入深、由简至繁的循序渐进过程,从2005年第一次“初见”就直接站在《尼伯龙根的指环》的峰巅。此后八年间,从《汤豪舍》、《漂泊的荷兰人》、《罗恩格林》、《女武神》,一路追着瓦格纳听,听过N场N部N版,最正宗的瓦格纳范儿、最浓厚的德意志味儿,绝对要数2013年北京保利剧院的《帕西法尔》,那就是喜马拉雅山脉最高那座珠穆朗玛峰!可以说,库恩掌控的听觉审美范畴,舒尔茨支配的视觉审美领域,通融交集化合一体浑然天成。根本无法拆分辨识长短高低,视听双重审美效果,和谐平衡有机圆满,真正实现了“瓦丝”全部想象中的无以伦比至高无上的艺术理想。演出结束,全剧200多名演员轮番谢幕,谢幕时间超过10分钟。《帕西法尔》为北京带来盛大节日般的狂欢之夜,在所有现场观众心中,永远留驻无以伦比至高无上的美好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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